尚衣局的葡萄架下剛晾好一批染好的素紗,水汽混著草木清氣漫在院里,三十個繡娘正圍著繡架趕工,銀針起落間,“百子賀壽圖”的屏面已初見雛形。這是給太后六十大壽的賀禮,光百個娃娃的臉蛋就用了淺粉、桃粉、胭脂粉等五種漸變線,連娃娃肚兜上的纏枝紋都得用金線勾邊,皇上前幾日來看時,還特意夸過東南角那個撲蝴蝶的娃娃,說眉眼像極了小時候的五阿哥。
正說著,院外就傳來王總管的哀嚎:“我的小祖宗哎,這針尖子扎人得疼!”話音未落,個明黃色的小身影已闖了進(jìn)來,正是五阿哥。小家伙攥著支繡花針,針尾還纏著半截金線,跑起來時金線飄得像條小尾巴,看見簡安就把針往繡架上一拍,奶聲奶氣卻帶著股子蠻勁:“簡安姑姑,我要在太后的壽屏上繡老虎!誰不讓我繡,我就哭到皇上撤了他的差使!”
簡安正給屏角的流蘇鎖邊,聞言抬眼。五阿哥今年剛滿七歲,上個月圍場狩獵時射中只幼虎,回來后逢人便說自己是“小武松”,連朝服的玉帶鉤都要換成老虎形狀的。她瞥了眼他手里的針,針尖都彎了,忍不住逗他:“太后的壽屏要繡麒麟、鳳凰這些吉祥東西,老虎兇巴巴的,驚了太后的福壽怎么辦?”
“才不會!”五阿哥梗著脖子,小臉漲得通紅,“我射的老虎就不兇,皇上還賞了我白玉扳指呢!”他抓起旁邊裁剩下的素紗,舉著彎針胡亂戳,“你看你看,我繡的老虎有尾巴有爪子,可威風(fēng)了!”
簡安湊過去瞧,素紗上戳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小洞,倒像只被踩扁了的貓崽子,還是三條腿的。旁邊的云纓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剛想說“這是貓不是虎”,就見五阿哥小嘴一癟,眼圈“唰”地紅了,金豆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是他的制勝法寶,上次御花園的錦鯉被他撈上來玩,李嬤嬤說了他兩句,他當(dāng)即哭倒在太后面前,最后太后不僅沒罰他,還賞了他個新魚缸。
“好好好,繡老虎。”簡安趕緊按住他的手,免得他再戳壞了正經(jīng)料子,“但得聽我的,不能讓太后看出是你胡鬧,不然皇上該罰我了。”她指著屏面上個舉撥浪鼓的娃娃,“咱們給這娃娃繡件虎皮披風(fēng)好不好?老虎藏在披風(fēng)里,既威風(fēng),又不嚇人。”
五阿哥轉(zhuǎn)悲為喜,小腦袋點(diǎn)得像撥浪鼓:“還要加只狗!我那只雪獅犬,能追著老虎跑!”
這可難住了繡娘們。張嬤嬤急得直拍大腿:“我的小祖宗,壽屏上哪能有貓狗亂竄?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五阿哥卻認(rèn)準(zhǔn)了,賴在繡架旁不走,還讓小太監(jiān)把他的布老虎玩具搬來當(dāng)樣子,非要看著簡安起針才肯罷休。
簡安看著他抱著布老虎、眼睛瞪得溜圓的模樣,忽然有了主意。她讓繡娘們繼續(xù)繡正經(jīng)紋樣,自己取了些彩線,對著五阿哥的布老虎琢磨起來。
等五阿哥第二天再來時,眼睛都亮了。屏面上那個舉撥浪鼓的娃娃,披風(fēng)果然繡成了虎皮紋,針腳細(xì)密,黃黑相間的紋路順著布紋起伏,像真的皮毛在動。更妙的是,娃娃腳邊的草叢里,藏著只半露的小狗腦袋,耳朵耷拉著,舌頭吐出來半截,正偷偷看披風(fēng)上的老虎,活靈活現(xiàn)的。
“這是我的雪獅犬!”五阿哥拍手笑,“再加點(diǎn)別的!我要兔子,要小蛇,還要會飛的老虎!”
簡安被他纏得沒法,索性讓他當(dāng)“監(jiān)工”,每天來指認(rèn)要加的小動物。于是壽屏上漸漸多了許多藏起來的小驚喜:
-穿紅肚兜的胖娃娃,腳上蹬著雙虎頭鞋,鞋尖的絨毛用蓬松的絨線繡的,看著像兩只蜷著的小貓;
-撲蝴蝶的娃娃手里的網(wǎng)兜歪了點(diǎn),網(wǎng)底露出半截雪白的兔尾巴,像是剛罩住只小兔子;
-假山石的紋路里,藏著條青綠色的小蛇,只露出腦袋和半截身子,正吐著信子看旁邊的小松鼠;
-最絕的是五阿哥點(diǎn)名要的“飛老虎”,簡安讓它變成了只風(fēng)箏,老虎頭風(fēng)箏被風(fēng)吹得歪歪扭扭,線還纏在樹枝上,旁邊有個小娃娃正踮著腳扯線,看著真像老虎在天上飛。
五阿哥每天都來數(shù),數(shù)夠了三十只小動物,才肯乖乖回去念書。有次他非要自己繡,拿著針戳了半天,在小狗旁邊戳出個歪歪扭扭的小腳印,針腳松得能塞進(jìn)手指頭,卻得意得不行:“這是我繡的!太后肯定喜歡!”
壽屏完工那日,連最挑剔的李嬤嬤都沒挑出毛病。遠(yuǎn)看是百子嬉戲、祥云朵朵,一派莊重;近看才發(fā)現(xiàn)處處藏著趣致,那些小動物像在和娃娃們捉迷藏,越看越有滋味。
太后壽宴當(dāng)天,壽屏剛抬進(jìn)太和殿,五阿哥就拉著太后往前跑:“皇祖母快瞧!有會飛的老虎!”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枝丫間飄著只老虎風(fēng)箏,尾巴上還墜著串小金鈴,用反光的金線繡的,燭火照上去,真像鈴鐺在晃。
太后笑著摸了摸屏面:“這風(fēng)箏繡得巧,比尋常的龍鳳新鮮。”她越看越入迷,忽然指著假山笑出聲:“這石頭縫里藏著的小兔子,倒像我宮里那只總愛越獄的玉兔!”
皇上也湊過來,一眼就瞧見了那個歪歪扭扭的小腳印,又看了眼五阿哥得意的小模樣,哪還不明白?他朗聲笑道:“這定是老五的主意!也就他能想出讓老虎追狗、兔子躲蛇的花樣。”轉(zhuǎn)頭對簡安道,“你這法子好,既沒失了壽禮的規(guī)矩,又添了孩子氣的熱鬧,比板板正正的百子圖有趣多了。”
五阿哥更得意了,拉著太后非要熄燭火看“奇跡”。太監(jiān)們剛把殿里的燭火滅了大半,就見老虎風(fēng)箏的眼睛忽然亮起幽幽的綠光——原來簡安在眼眶處用了螢石粉末混著絲線,暗處看真像只夜行的小老虎,引得滿殿驚嘆。
宴席散后,太后特意把簡安叫到跟前,指著那個歪腳印笑:“這針腳松垮垮的,是老五繡的吧?扎破手了沒?”
簡安笑著點(diǎn)頭:“扎破了三次,還是非要繡,說要讓太后知道他長大了,會做針線活了。”
太后嘆著氣,從腕上褪下只羊脂玉鐲:“賞你的。哀家活了六十年,見過的奇珍異寶多了,可沒見過這么有趣的壽屏。這些藏起來的小玩意兒,比什么龍鳳呈祥都貼心。”
正說著,五阿哥又跑來了,手里舉著支新針:“簡安姑姑,我要學(xué)繡會發(fā)光的魚!繡在屏面的池塘里,晚上看肯定好看!”
簡安接過針,看著他認(rèn)真的小模樣,忽然覺得,這尚衣局的針腳里,藏著的何止是紋樣?還有柳姨娘當(dāng)年繡錯的并蒂蓮里的悔意,蘇太妃舊帕子上的相思,如今又添了五阿哥的孩子氣。這些不那么規(guī)矩、甚至有點(diǎn)笨拙的針腳,才讓冰冷的綢緞有了溫度。
窗外的葡萄藤沙沙響,月光漏下來,照在壽屏上。那些藏在針腳里的小動物,仿佛真的活了過來,在百子圖里追跑打鬧。簡安忽然明白,最好的繡品從來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紋樣,而是藏在里面的人心——就像此刻五阿哥眼里的光,和太后嘴角的笑,比任何金線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