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的葡萄藤又爬高了些,新抽的卷須纏著晾紗的竹竿,沾著晨露的葉片在陽光下透亮。簡安正將太后賞的羊脂玉鐲往妝匣里放,玉質溫潤,觸手生涼,內側隱約能摸到個淺刻的“安”字——昨兒夜里她就發現了,只是沒說。
“姑娘,柳姨娘宮里的人送東西來了。”云纓捧著個青布包進來,解開時露出支斷裂的銀簪,簪頭的海棠花缺了半瓣,旁邊還壓著張字條,字跡娟秀卻帶著幾分顫抖:“聞簡安姑娘善補舊物,敢以殘簪相托,盼補全當年憾事。”
簡安捏起銀簪細看。簪身刻著纏枝紋,斷裂處留著鈍器砸過的凹痕,這痕跡她認得。第十九章里,去年三姑娘生辰,柳姨娘為爭寵,故意在姑娘的生辰帕上繡錯并蒂蓮,被皇上發現后,盛怒之下摔了她最愛的這支海棠簪,還罰她閉門思過三個月。當時那帕子被當作罪證收走,最后輾轉到了尚衣局,是簡安悄悄收了起來。
“去把那帕子的邊角料取來。”簡安掀開妝匣最底層,那里壓著塊藕荷色綾羅,正是那方帕子剩下的料子,上面還留著半朵沒繡完的并蒂蓮,針腳歪歪扭扭,線尾處打了個慌亂的死結——柳姨娘當年定是慌極了,才會露出這樣的破綻。
云纓剛把料子鋪開,王總管又邁著小碎步跑進來,手里的拂塵都歪了:“簡安姑娘,蘇太妃宮里的人催了第三遍了,說翡翠項圈斷了線,非您去不可,連皇上都驚動了。”
蘇太妃的項圈簡安有印象。那是十年前先皇后親手編的絡子,翡翠珠子間用五彩線編成如意結,結里還藏著“長命百歲”四個字。去年賞菊宴上,五阿哥追蝴蝶撞了太妃一下,絡子松了個結,還是簡安當場取了針線,在假山后幫她重編的。當時太妃握著她的手說:“這絡子比我的命還金貴,當年皇后編到最后一個結時,指尖都磨出了血。”
趕到太妃宮里時,老太太正對著項圈抹淚。紫檀木桌上鋪著錦緞,三顆翡翠珠子散在上面,其中一顆缺了個小口,而原本串珠的絡子斷成兩截,線頭齊刷刷的,分明是被人用剪刀剪斷的。
“昨兒還好好戴著,今晨醒來就成了這樣。”太妃指著斷處,聲音發顫,“你看這線頭,是新剪的,不是磨斷的。這宮里……哪有人敢動先皇后的東西?”
簡安捏起線頭細看,切口平整,剪得極利落,倒像是熟悉絡子結構的人干的。她忽然想起今早五阿哥來尚衣局時說的話:“我瞧見三姐姐的丫鬟在太妃窗下晃悠,手里還拿著把小銀剪子,跟我上次剪風箏線的那把一樣!”
“太妃別急,這絡子的編法我記得。”簡安取過針線,“只是缺了顆珠子……”
“我這里有。”太妃打開妝盒,取出個錦袋,倒出顆鴿蛋大的珍珠,珠身泛著月華般的光澤,“這是先皇后臨終前給我的,說以后給有福氣的孩子做平安鎖。如今用在這里,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簡安接過珍珠時,指尖不經意碰到太妃的手腕。老太太戴著支銀鐲子,上面的纏枝紋竟和柳姨娘送來的銀簪如出一轍,只是鐲子內側刻著個“婉”字——那是先皇后的小字。
“這鐲子……”簡安剛要開口,就見小太監慌慌張張闖進來,手里舉著個空鐲子盒:“簡安姑娘!不好了!五阿哥把太后賞您的玉鐲拿去玩了,說要給雪獅犬當項圈,這會兒正在御花園里追狗呢!”
簡安心頭一緊。那玉鐲是太后貼身戴了三十年的物件,怎么能讓狗戴?她跟著小太監往御花園跑,遠遠就看見五阿哥蹲在海棠樹下,正舉著玉鐲往雪獅犬脖子上套,旁邊站著的三姑娘臉色發白,手里緊緊攥著塊帕子——那帕子的藕荷色綾羅,和柳姨娘送來的邊角料一模一樣。
“五阿哥!”簡安快步上前,輕輕拿過玉鐲,指尖觸到內側的“安”字,忽然渾身一震。這個字的刻法,和蘇太妃銀鐲上的“婉”字如出一轍,都是先皇后慣用的小楷,筆尖帶著圓潤的弧度。
“簡安姑姑,三姐姐說這鐲子是石頭做的,給雪獅犬戴正好。”五阿哥仰著小臉,手里還攥著根狗尾巴草,“她說戴了能讓狗狗變威風,像我射的老虎!”
三姑娘的臉“唰”地紅透了,慌忙擺手:“我只是跟五弟說笑,沒真讓他拿……”話沒說完,眼淚先掉了下來,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簡安沒接話,只盯著三姑娘手里的帕子。帕子邊角繡著朵海棠,針腳疏疏落落,竟和柳姨娘銀簪上的海棠花是同一個繡法。她忽然想起,去年柳姨娘被罰時,三姑娘曾跪在宮門口求情,說“姨娘只是怕我被人欺負”,當時誰都當是姐妹情深,如今想來,恐怕沒那么簡單。
“這鐲子不是石頭,是羊脂玉。”簡安把玉鐲揣進袖袋,“太后戴了三十年,里面藏著她的福氣呢,可不能給狗狗戴。”說著牽起五阿哥的手,“走,姑姑教你用金線給狗狗繡個新項圈,比玉鐲還好看。”
五阿哥立刻忘了玉鐲的事,蹦蹦跳跳跟著走,路過三姑娘身邊時,還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狗尾巴草:“三姐姐,我的狗狗以后有金項圈了,比你的銀簪還亮!”
回到尚衣局時,云纓已經把柳姨娘的活計做好了。藕荷色綾羅被縫成個小巧的荷包,半朵并蒂蓮補得正好,斷裂的銀簪被當作扣針,恰好補上海棠花缺的那半瓣,倒比原來更別致了些。
“姑娘,這荷包……”
“送去柳姨娘那里吧。”簡安拿起荷包,忽然在蓮花的花蕊處發現個極小的針腳,用金線藏著個“三”字,“順便告訴她,蘇太妃的項圈修好了,用了先皇后留下的珍珠,很配。”
云纓走后,簡安重新打開妝匣,將玉鐲、銀簪、翡翠項圈的線頭一一擺開。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照進來,在物件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十年前,先皇后坐在窗前教她們繡花時,窗欞漏下的那些溫暖的光。
她忽然懂了。柳姨娘的銀簪、蘇太妃的項圈、三姑娘的帕子、刻著“安”字的玉鐲……這些看似零散的物件,其實都是先皇后埋下的線。當年皇后薨逝時,三姑娘才剛滿周歲,柳姨娘是皇后的陪嫁丫鬟,蘇太妃是皇后的親妹妹,她們守著這些舊物,守的哪里是物件,分明是想護住那個年幼的孩子。
而那個被剪斷的絡子,恐怕是三姑娘自己做的。她定是發現了什么,才故意弄斷項圈,想引自己去查——就像柳姨娘故意送來回簪,蘇太妃執意要她修絡子,都是在遞線索。
簡安拿起針線,在荷包的背面輕輕繡了個“安”字,針腳細密,和玉鐲上的刻字遙相呼應。三十章的故事才走到二十一章,可這宮墻里的針腳,早已把人心串成了一張網,而她手里的線,才剛剛開始收緊。
窗外的葡萄藤又抽出片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簡安望著那抹新綠,忽然想起太后壽宴上,老太太看著百子圖里的“飛老虎”時,眼里閃過的那絲懷念。或許這宮里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些什么——就像五阿哥非要繡老虎,柳姨娘補全舊簪,蘇太妃珍藏珍珠,而她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散落的針腳,繡成一幅圓滿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