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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衣局的竹筐里堆著新染的靛藍布,晨露順著布角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簡安正用銀鑷子夾著絲線,給蘇太妃的翡翠項圈收尾——那顆珍珠被五彩線牢牢固定在絡子里,轉動時泛著溫潤的光,倒比原來的翡翠更添了幾分柔和。
“姑娘,三姑娘的丫鬟招了!”云纓舉著支銀剪子沖進來說,剪子上還沾著點藕荷色的絲線,“這剪子確實是她的,但她說前幾日就丟了,還在院子里找了好幾天,連花壇里的土都翻了。”
簡安放下鑷子,接過銀剪子細看。銀柄上刻著小海棠,和柳姨娘那支斷簪的紋樣如出一轍,只是剪刃內側有道細微的缺口——這缺口她記得清楚,去年五阿哥偷拿這把剪子剪老虎風箏線時,被石階硌出的痕跡,當時五阿哥還噘著嘴說“剪子不乖”。
“丟在哪天?”她將剪子湊近絡子的斷線處比對,剪口的傾斜角度和刃口的弧度完全吻合,甚至連斷線上殘留的銀屑,都和剪刃的質地一致。
“說是……前天清晨,在蘇太妃的窗臺下丟的。”云纓往門外瞥了眼,壓低聲音,“這丫鬟還說,三姑娘最近總往冷宮那邊跑,披星戴月的,問她去做什么,只說去看老梅樹。”
冷宮的老梅樹簡安有印象。先皇后在世時,每年臘月都要去樹下埋一壇梅花酒,說要等三姑娘及笄時挖出來,兌著新茶慶賀。十年前皇后薨逝,那壇酒就被遺忘在那里,如今梅樹被瘋長的野藤纏了半截,枝椏歪歪扭扭的,像個佝僂的老人。
正思忖著,王總管掀著簾子進來,手里的拂塵掃過門檻時帶起片落葉:“簡安姑娘,太后讓您去壽康宮一趟,說百子圖的壽屏有點松線,非得您親手加固不可,連李嬤嬤去了都不頂用。”
壽康宮的暖閣里燃著銀絲炭,暖意裹著淡淡的檀香漫在屋里。太后正對著百子圖的老虎風箏出神,見簡安進來,指著風箏線笑道:“你看這線繡得太細,昨兒風大,竟松了半寸,可得給哀家繡牢些,不然老五瞧見了,又要哭鬧著說老虎飛不動了。”
簡安取了金線湊近細看,風箏線確實松了,針腳間還卡著片干枯的梅瓣。她用針尖挑出梅瓣時,忽然帶出根極細的紅線,順著線尾往假山石的縫隙里摸,指尖觸到張薄薄的紙條,展開一看,上面用胭脂寫著三個字:“酒壇底”。
“這是……”簡安的指尖微微發顫,這字跡她認得,和三姑娘帕子上的針腳一樣,都帶著點刻意藏起的圓潤——那是先皇后教的筆法,說女子寫字要藏鋒,才不容易被人看透。
太后卻像沒看見似的,慢悠悠轉著手里的茶盞:“昨兒老五來給我請安,說要給雪獅犬繡個金項圈,針腳扎得比你這風箏線還歪,偏說那是‘小老虎啃骨頭’。”她抬眼看向簡安,眼底的笑意里藏著些別的東西,“你說這孩子,明明怕黑,偏要裝作膽子大,射老虎那天夜里,還偷偷跑到我宮里,說夢見小虎崽找娘呢。”
簡安握著紙條的手指收緊了些。太后這話哪里是說五阿哥,分明是在點三姑娘。她低頭穿針,假裝加固風箏線,眼角的余光瞥見太后的手腕——往常總戴著的那只白玉鐲,今兒竟空著,腕上只留著圈淺淺的白痕。
“太后的玉鐲呢?”她穿好線,狀似無意地問。
“老物件了,經不起折騰。”太后摩挲著腕子上的白痕,“讓內務府拿去翻新,說要在里面刻點新花樣,給真正有福氣的孩子戴。”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簡安心里的那層窗戶紙。刻著“安”字的玉鐲、酒壇底的字條、冷宮的老梅樹……這些散落的線索忽然在她腦海里連成了線。她匆匆繡完最后一針,剛要起身告辭,就見五阿哥抱著雪獅犬跑進來,狗脖子上赫然戴著個新項圈,金線繡的虎頭歪歪扭扭,正是她昨日教他繡的樣式,項圈末端還墜著個小鈴鐺。
“姑姑你看!”五阿哥舉著項圈炫耀,鈴鐺“叮鈴”作響,“三姐姐說這個比玉鐲好看,還幫我繡了鈴鐺呢!你瞧這鈴鐺上的花紋,是她教我繡的纏枝紋!”
簡安看向鈴鐺上的花紋,忽然怔住。那纏枝紋用了“盤金繡”的技法,線尾處打了個極小的“萬字結”——這是先皇后最擅長的繡法,當年皇后給newborn的皇子做襁褓時,就用這種結法,說能鎖住福氣。如今宮里會這手藝的,除了早已閉門的柳姨娘,再無旁人。
“三姐姐呢?”她的聲音有些發緊。
“在偏殿描花樣呢。”五阿哥用手指著東暖閣的方向,雪獅犬趁機掙脫他的手,跑到廊下追蝴蝶去了,“她說要給太后繡個荷包,還問我老虎和梅花哪個更配,我說當然是老虎!”
簡安走到東暖閣門口時,正聽見里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窗紙上映著兩個依偎的影子,柳姨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當年皇后娘娘就是發現了她們換孩子的事,才被人下了鶴頂紅。那伙人如今還在高位上,你這幾年裝作怯懦,就是最好的護身符,可千萬不能露了破綻……”
“姨娘放心。”三姑娘的聲音雖輕,卻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穩當,“我已經把當年的換嬰文書藏在酒壇底了,用蠟封了三層,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著。等過了這陣風聲,定要讓她們血債血償。”
簡安悄悄退了回來,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原來如此。當年先皇后生下的并非三姑娘,而是個皇子,卻被人用剛滿月的公主換了去——這恐怕就是柳姨娘說的“換孩子”。而那個被換走的皇子,如今會是誰?她忽然想起五阿哥左耳后那顆小小的朱砂痣,和先皇后耳垂上的痣長得一模一樣,連形狀都是心形的。
回到尚衣局時,云纓正對著一面菱花鏡發愁。鏡架上搭著件青綠色的宮裝,領口繡著片柳葉,針腳里纏著根極細的銀絲。云纓用鑷子抽出銀絲,竟牽出張指甲蓋大小的藥方,上面用炭筆寫著:“鶴頂紅三錢,入蜜餞,無味。”——這正是先皇后當年的死因,當年太醫院的卷宗里只寫著“急病薨逝”,原來竟是被人下了毒。
“這是柳姨娘讓人送來的,說是給三姑娘做的春裝,讓您瞧瞧領口的柳葉繡得合不合身。”云纓的臉色發白,手里的藥方都在抖,“姑娘,這可是謀害皇后的鐵證,咱們要不要立刻報給皇上?”
簡安將藥方折成極小的方塊,藏進荷包的夾層里。她望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暮色,葡萄藤的影子在墻上晃悠,像極了宮墻里盤根錯節的陰謀。忽然明白這三十章的故事為何要從百子圖開始——那些藏在針腳里的孩子氣,那些看似胡鬧的老虎風箏,原是這深宮里最鋒利的武器。
五阿哥不懂什么叫證據,卻能憑著直覺親近“自己人”;三姑娘看似柔弱,卻能用一支銀剪子、半壇酒,布下最周密的局;柳姨娘被禁足三年,仍能用一支斷簪傳遞消息;連蘇太妃斷了的絡子,都是在不動聲色地引她靠近真相。
簡安拿起針線,在剛做好的素白荷包上,輕輕繡了朵小小的梅花,針腳細密,和冷宮老梅樹的花瓣一般模樣。三十章的故事才走到二十二章,可她手里的絲線,已經開始纏繞那些深藏的秘密。
她知道,接下來要繡的,不再是百子圖里的嬉笑怒罵,而是要把這些散落的真相,一針一線地縫進時光的縫隙里。畢竟,再密的陰謀,也抵不過人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光,就像冷宮的老梅樹,哪怕被雜草埋了十年,開春時也總要頂著雪開出花來。
廊下的風掀起窗簾,吹得燭火輕輕搖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和百子圖的壽屏重疊在一起。簡安望著那片晃動的光影,忽然覺得,這宮里的每個人,都在繡一幅自己的圖,有的繡著榮華,有的繡著仇恨,而她要繡的,是一幅遲來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