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雜草沒過腳踝,沾著晨露的野藤纏上簡安的裙角。她按著袖中那張胭脂字條,踩著被落葉覆蓋的石板路往里走,遠遠就看見那株老梅樹——枝椏歪扭如鐵,卻在離地三尺的地方有處新挖的土痕,土塊還帶著濕潤的光澤。
“姑娘,真要挖嗎?”云纓攥著鐵鍬的手微微發顫,“要是被巡邏的侍衛撞見……”
簡安沒說話,只蹲下身撥開叢生的荊棘。梅樹的樹干上刻著道極淺的刻痕,是個“三”字,筆畫里還嵌著點胭脂——這是三姑娘的記號,和壽屏上那張字條的筆跡如出一轍。她接過鐵鍬往土痕處鏟去,剛下挖半尺,就聽見“哐當”一聲輕響,鐵刃撞上了硬物。
云纓嚇得差點丟了鐵鍬。簡安按住她的手,用指尖慢慢刨開浮土,一只青釉酒壇漸漸露了出來,壇口用紅布裹著,上面系著根褪色的紅繩,繩結正是先皇后最愛的“萬字結”。
“果然在這里。”簡安解開紅繩,掀開壇口的蠟封時,一股陳年酒香混著墨味涌了出來。壇底鋪著層防潮的油紙,里面裹著兩卷東西:一卷是泛黃的麻紙,上面用朱筆寫著“換嬰文書”四個大字;另一卷是本繡線賬簿,封面上繡著朵半開的海棠,針腳和柳姨娘那支斷簪上的紋樣如出一轍。
剛要細看,墻外忽然傳來靴底碾過石子的聲響。簡安迅速將東西塞進壇底,重新封好蠟層,又用雜草將土痕蓋回原狀,拉著云纓躲進旁邊的破屋。窗欞的縫隙里,只見兩個穿灰衣的侍衛舉著刀走來,其中一人踢了踢梅樹下的土:“上頭說,仔細搜這棵樹,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另一人用刀鞘撥開雜草:“都十年了,就算有東西也早爛了。依我看,三姑娘那丫頭就是故意引咱們來這兒,好聲東擊西。”
腳步聲漸漸遠去,簡安后背已沁出冷汗。她望著云纓手里攥皺的賬簿一角,那里露出半行字:“永樂十三年,胭脂巷繡坊,取金線三斤……”這日期正是先皇后薨逝那年,而胭脂巷的繡坊,早在上月就被一場大火燒得精光。
回到尚衣局時,王總管正舉著件燒得焦黑的衣裳等著。“姑娘,內務府剛送來的,說是從胭脂巷火場里撿的,上面有尚衣局的針腳印記,讓您認認是不是咱們局里的活計。”
簡安展開焦衣細看,領口處還留著半片沒燒盡的海棠繡樣,針腳里藏著根極細的銀絲——這是柳姨娘慣用的手法,她總愛在重要的繡品里摻銀絲,說能防蛀。更要緊的是,衣角的布紋里夾著張燒成半截的紙條,上面依稀能看清“……掌事太監……金庫房……”幾個字。
“這是柳姨娘的手藝。”簡安將焦衣折好,“云纓,去取我上次染的赭石色絲線來,咱們得給這衣裳‘補補’。”
云纓剛取來絲線,就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手里舉著支沾血的銀簪:“簡安姑娘!不好了!柳姨娘在宮里自戕了,這是從她手里攥著的東西!”
簡安接過銀簪的手猛地一顫。這支簪子正是她前日補好的那支,斷裂處被金箔裹著,如今卻沾著暗紅的血跡,簪頭的海棠花里還卡著片碎布,是藕荷色的綾羅——和三姑娘帕子的料子一模一樣。
“柳姨娘……怎么會……”云纓的聲音帶著哭腔。
簡安卻盯著簪頭的碎布出神。碎布的邊緣有處極細微的繡痕,是用金線藏著的“九”字——這是內務府金庫房的代號。她忽然想起那本賬簿里的記載:“永樂十三年冬,金庫房領出赤金五斤,熔作海棠樣式……”
“云纓,替我備身男裝。”簡安將銀簪塞進袖袋,“咱們去金庫房走一趟。”
金庫房的鐵門銹跡斑斑,守庫的老太監正打著瞌睡。簡安遞過尚衣局的腰牌,說是來取給太后補壽屏用的金線,老太監瞇著眼打量她片刻,嘟囔著“這年頭姑娘家也干糙活”,慢悠悠打開了庫門。
庫房里彌漫著鐵銹和灰塵的氣息,一排排木架上擺著各式金器,角落里堆著些廢棄的模具。簡安假裝挑選金線,目光卻落在最里層的架子上——那里放著只海棠形的金模,模底刻著個極小的“柳”字,邊角處還有道缺口,和柳姨娘銀簪的斷裂處完全吻合。
“老丈,這模具看著有些年頭了。”簡安指著金模,狀似無意地問。
老太監打了個哈欠:“可不是嘛,十年前柳姨娘還是皇后娘娘的大丫鬟時,常來這兒打金器,這模具就是她親手畫的樣。后來皇后薨了,她就再沒來過……”他忽然壓低聲音,“說起來也怪,當年皇后的陪葬品里,有只海棠金簪,跟這模具倒像是一對,可下葬前夜,竟被人偷了去,至今沒找著。”
簡安的心跳漏了一拍。柳姨娘的銀簪、金庫房的模具、被盜的金簪……這些線索在她腦海里轟然交匯。她拿起金模往袖中塞時,指尖忽然觸到個硬物——是那本從酒壇里取出的賬簿,其中一頁記載著:“永樂十三年臘月初八,皇后賜金簪一支,囑柳氏藏于梅樹下……”
原來如此。先皇后早料到自己會出事,特意讓柳姨娘將能證明皇子身份的信物——那支海棠金簪,藏進了冷宮的梅樹。而柳姨娘自戕,根本是假的。她用銀簪上的“九”字引自己來金庫房,又用碎布上的線索指向掌事太監,無非是想讓她查出當年偷金簪的人。
“姑娘,快走!有人來了!”云纓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
簡安剛將金模藏進懷里,就見幾個侍衛舉著刀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內務府的掌事太監,臉上帶著陰惻惻的笑:“簡安姑娘,私闖金庫房可是大罪,跟咱家回慎刑司聊聊吧。”
侍衛撲上來時,簡安猛地將金線往他們臉上撒去,趁著混亂拉著云纓往后門跑。后門連著冷宮的方向,跑過那株老梅樹時,她忽然聽見樹后傳來極輕的響動——是三姑娘!她正抱著個錦盒,往樹洞里塞著什么。
“姑娘!這是柳姨娘讓我交給你的!”三姑娘見了她,慌忙將錦盒塞過來,“她沒真死,是用豬血詐了過去,此刻正往宮門方向走,說要去搬救兵!”
簡安打開錦盒,里面赫然是那支失蹤十年的海棠金簪,簪頭里嵌著塊極小的玉牌,上面刻著個“永”字——這是皇家皇子的字輩,五阿哥的名字“永琪”里,正是這個字。
“這是……”
“五阿哥才是先皇后的親生兒子。”三姑娘的聲音帶著哭腔,“當年他們用我換了剛出生的五阿哥,把我扔進了偏僻宮苑,是柳姨娘偷偷給我送吃的,教我識字繡花……”
侍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姑娘推了簡安一把:“快走!拿著金簪去見蘇太妃,她知道該怎么做!”
簡安攥著錦盒往太妃宮跑,懷里的賬簿和金模硌著心口,像揣著團滾燙的火。冷宮的梅樹在身后漸漸遠去,枝椏間的晨露滴落,砸在藏著酒壇的土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極了柳姨娘銀簪上的血跡。
她忽然懂了。這宮里的每個人都在演戲:柳姨娘演著自戕的戲碼,三姑娘演著怯懦的假象,連蘇太妃斷了的絡子、太后空蕩蕩的手腕,都是戲的一部分。他們用十年的隱忍,繡了一張巨大的網,只等著收網的這一天。
風掀起簡安的男裝衣襟,露出里面尚衣局的針袋。她摸著袋里那根從梅樹土中帶出來的銀絲,忽然覺得這根線比任何金線都要堅韌——它串起了十年的冤屈,串起了散落的證據,也串起了那些藏在針腳里的人心。
三十章的故事走到這里,終于露出了最鋒利的鋒芒。而她知道,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用這根線,將所有的真相縫進陽光里,讓那些見不得光的陰謀,在海棠金簪的光芒下,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