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霧盈當晚便高熱不退。
她表面上鎮靜但實際上比誰都慌張，被侍衛快拉出去杖斃時她垂死掙扎，出了一身的冷汗，夢里屢屢重現太監闖進屋子時的場景，她身上雖然穿著寢衣但……
她被鋪天蓋地的羞恥感折磨得直說胡話，皇后派太醫來看診，喂了一副藥才好些。
她夢里出現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墨色眸子，似海上清暉遍灑的圓月，似北國冰封千里的寒江，似潑墨山水中最驚心動魄的那一筆。
醒來時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可望而不可即一般，她覺得她此生恐怕要與那雙眸子的主人擦肩而過了。
這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條路，可是命運一開始就為她的一生寫好了話本，她還有什么權利更改違抗？
霧盈靠著引枕合眼小憩，駱清宴輕手輕腳進來，把門合上。
霧盈睡得本就淺，一下子睜開眼，就要給駱清宴行禮：“二殿下。”
“別，你別起來。”駱清宴連忙攔住她，甚至給她掖了掖被角，溫聲道：“膝蓋還疼嗎？”
“無妨的。”霧盈輕輕搖頭，唇色略顯蒼白，嬌柔的面容如同經雨的花瓣。
“本王已經查清楚了，桂枝是受了岑稚霜的指使，”駱清宴望著她，眸子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你······不必與她一般計較。”
“為何？”霧盈胸口蔓延出一股寒意，她仰頭，烏黑的長發飄散在鬢邊，“難道只因她是殿下的人？”
“也不全是，”駱清宴睫毛微顫，語氣放緩，“若是因為你們兩個不和亂了大局，誰也不會有好下場，你我她，都是如此。”
敵人最希望的就是他們內斗，斗得越激烈越好。
霧盈的手緊緊攥著被子，不知不覺間指節發白，她苦笑了一下，啞聲道：”知道了，下官定會不計前嫌，與岑大人和睦共處。“
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駱清宴走后，她獨自沉默了好一會。
倒也談不上多失望，頂多只是證實自己猜想后的一種解脫。
桌上的藥已經涼透了，她都忘了喝，皇后派過來的宮女道：”大人，我再去熱一熱吧。“
”不必了。“霧盈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卻品出了千萬般的不是滋味。
既苦，且涼。
三月櫻桃催紅枝，小徑尋芳，春風尋詩。
黃鶯偷眠花底，被一陣歡聲笑語驚得振翅遠去。
”淑妃娘娘，那邊莫不是貴妃娘娘來了？“紅妝出聲提醒道。
不遠處的小徑落英繽紛，一清麗美人踏花而來，云鬢金釵，裊娜生姿。
“明姐姐萬安。”淑妃行了個端莊的禮，與明貴妃會心一笑，”倒是好巧，姐姐也來賞花么？“
”專程在這候著本宮，“明貴妃淡然勾唇，”還說什么巧合。”
“姐姐這般聰穎，”淑妃嬌嗔道，“倒讓妹妹無所適從了，怪不得皇上最是鐘愛姐姐呢。”
說到這里，明貴妃視線下垂，落到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幾分，“恩寵又有何用，還不如有子嗣傍身更可靠。”
”姐姐可是兩樣都占了，一樣都沒落下呢。“淑妃下巴微揚，”不像有的人，不僅無寵還無子，全仗著爹爹，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和咱們姐妹并肩的。“
這話明里暗里都在諷刺賢妃，明貴妃向來只和皇后不對付，與賢妃連面都沒見過幾回，聽她如此說也覺得有些不屑了。
”搭理那病秧子作甚，“明貴妃的嗓音如同清泉泠泠，很是動聽，”只要她礙不到本宮的眼便好。“
”好在沒出什么大亂子。”皇后悠悠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氤氳霧氣模糊了她的神色。
鸞儀宮表面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洶涌，皇后一早就把駱清宴叫過來問話，語氣很是有些不滿。
”若是阿盈出了什么岔子，你舅父那邊是斷然交代不過去的。“皇后橫了駱清宴一眼，”算你來得及時，否則······不過為何宋侯爺竟然也來了？“
”兒臣不知，兒臣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宮外候著了。“駱清宴回憶起前幾日他在長信宮門口看見宋容暄，也是十分驚訝。
”此舉無疑是在暗示，他有心投效我們。“皇后對這種解釋很是滿意，”否則他那么冷血無情的人，豈會在乎一個小小女官的性命？“
三品女官數不勝數，可戶部尚書家的嫡女只有一個，一旦被壓上了政治籌碼，柳霧盈就不再是單純的一個人了，她背后是縱橫朝廷幾十年的東瀛柳氏。
“母后說得是。”駱清宴雖然附和著，但總覺得宋容暄不像是會趟這渾水的人，他如同睥睨天下的孤鷹，仿佛將俗世塵埃都不放在眼里。
”明慎之，你最好別讓本侯看見你。“逍遙侯府門口，一輛敞篷馬車停得穩穩當當，一白衣公子斜靠在馬車壁上，正把一新綠樹葉捧在唇邊，吹著荒腔走板的調子。
宋容暄下值回來，正好看見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里頭傳出斷斷續續的曲調，他毫不留情地敲了敲車壁，“本侯都替你丟人。”
”你家倒是清凈。“明和謹抄起折扇下了馬車，感嘆道。
”只有我娘，自然清凈。“宋容暄唇邊漾出一絲譏諷，”不過有你，哪兒都不清凈。“
”日前那個案子辦得怎么樣？“明和謹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你們天機司不是號稱能把死人從地里挖出來嗎？看來也不過如此。“
他說的案子是販賣私鹽案，販私鹽在本朝是掉腦袋的重罪，此事又關乎國之命脈，皇上特意點了天機司協助刑部辦案。雖說只是協助，但天機司的效率斷然不是刑部那群刀筆吏能比的，樊家場一事過后，宋容暄一連抄了四五家販私鹽的商號，但這不過是九牛一毛，只要私鹽的來路不斷，此事就始終無法禁絕。
“總比刑部的酒囊飯袋好些。”宋容暄冷哼一聲，抬腿就要邁進自己家門，明和謹跟了進去，高聲道：“宋伯母，小侄看望您了。”
“我道是誰，原來是慎之。”溫嵐對這些小輩都很溫和，“留下來一道用膳？”
“多謝伯母厚愛，家母邀伯母三日后海棠宴過府一敘，侄兒還有公務，不得已辜負伯母一番心意。”明和謹恭敬道，說罷從袖口掏出請帖一封。
宋容暄在旁聽著，忽然記起來三日后正好休沐，宮中女官也多會趁此機會來宮外游玩，他不由自主道：”怎么，只請了我娘，沒請本侯么？“
”侯爺公務繁忙，陛下吩咐的事，哪里是區區一個花宴耽擱得起的？“明和謹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宋容暄，眸子里盛滿玩味。
平日里宋容暄可是最不愛去粉黛云集之處，這是怎么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霧盈這日得了皇后的令，陪她一同去明家赴海棠宴。
京城一向是大宴小宴流水一般，比如說半月前良緣長公主剛辦了桃花宴，但此前霧盈一直因為宮中事務繁瑣沒來得及參加，此番是皇后欽點，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柳家與明家雖然分屬不同派系，越是私底下斗得激烈，表面上越要裝得和睦。況且京城不少貴女都借此機會想要出一出風頭，柳家的姑娘總不好露怯。
“娘娘吩咐了，”肖蓉如數家珍，“司衣該穿那件櫻桃紅遍地金的齊腰襦裙，配上茜紅的披帛。”
“再戴上娘娘賞賜的喜鵲登梅卻月步搖……”
霧盈被一眾梳洗打扮的宮女圍得脫不開身，嘴里只好含糊地應著。
“多謝娘娘美意。”
打扮了將近一個時辰，霧盈才被拾掇得妥妥當當，皇后含笑瞧著她，很是滿意，“我們柳家的姑娘哪里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比得了的。”
“就是，咱們司衣這氣度，這身段，活脫脫就是當年娘娘的模樣呀。”肖蓉夸贊道。
霧盈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頭，沉默以對。
她實在是不喜歡被人評頭論足，尤其是與皇后娘娘作比，讓她覺得有些發自心底的惶恐。
鳳駕浩浩蕩蕩出了宮門，霧盈單獨乘了一輛馬車跟在后頭，她的食指摩挲著右手的翡翠鐲子，表情有幾分微妙。
能見到明家三姐妹和薛家姐姐她當然很高興，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并不那么單純，她就覺得胸口堵得慌。
馬車行至昌平街，忽然停了下來，一個粗狂的男聲響起：“皇后娘娘恕罪!前頭天機司正在辦案……”
“大膽!你有幾個腦袋竟敢阻攔皇后娘娘鳳駕!”肖蓉大聲呵斥道。
“侯爺……被困在地窖……歹人放了火……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幾個破碎的詞語直擊霧盈的神經，她一把掀開車簾：“你說什么？”
那人穿著天機司的白虎玄衣，已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兩道眉毛恨不得擰成麻花，“侯爺一時不察中了歹人奸計，那歹人在地窖里放火，要將侯爺燒死在里頭……我們好多弟兄都在撬機關……”
霧盈腦子嗡了一下，眼前一黑，她忽然想起來她從前看過的話本子里寫道，機關如果被蠻力撬斷就永遠也打不開了，那豈不是……
她想都沒想就縱身跳下馬車，肖蓉連忙喊住她：“柳司衣!你去哪兒!”
“救人!”肖蓉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看見她衣袂飄飄決然離去的背影。
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這才是真正的柳霧盈，不被條條框框束縛，只求如風來去，不問歸期。
“地窖在哪里！”霧盈沖進殷記商號，只見正中間橫著一具女人的尸體，看打扮應該是老板娘，里頭眾人如同無頭蒼蠅，一籌莫展，從樓梯的后面傳來一聲巨響，可是鐵板沒有被撼動分毫。
“都停下！”霧盈啞著嗓子喊，一眾虎背熊腰的壯漢見一個姑娘忽然闖進來，都是一愣，“你們這樣會害了侯爺的！”
“柳大人！”齊燁這才認出她，聲音難掩驚恐，”侯爺一進去那里頭的稻草就被點燃了，已經過去了將近一盞茶功夫了，那里頭是銅墻鐵壁······恐怕······“
霧盈本就腳步虛浮，如今更是像被抽了魂一般，她踉蹌著撲到機關處，看到那機關中間有一個小孔，霧盈咬著牙拔出簪子，往孔里一插。
轟然一聲，鐵板緩緩開啟，火苗躥到地板上，如同毒蛇吐著芯子。天機司的人早就準備好了水，水兜頭澆下，霧盈驟然癱軟在地，她用手捂著面頰，肩膀微微顫抖。
身后肖蓉沖進來：“柳司衣，您怎可如此擅做主張？娘娘在外頭，這里不宜久留！”
是啊，她是柳家嫡女，清譽要緊，名聲要緊。
可她還是來了，義無反顧。
只讓她看一眼就好。
”侯爺！“左譽高聲喊著，”侯爺還活著！“
好，夠了。
她不求他感激，只求一份心安，如此便好，她要去赴宴了。
霧盈呆滯地轉身，即將走出商號，身后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音低啞，微不可聞，“宋某······謝過柳大人高義。”
她還求什么呢？一個謝字，似乎就成了他們只見糾纏不清的絲線，誰負誰，誰欠誰，本就說不清。
走出這道門，她又成了那個端莊得只會不動聲色地微笑的大小姐，仿佛方才的驚慌失措，失魂落魄都只是一場大夢啊。
夢總是會醒來的，不屬于她的，終究不會成為她的，不是么？
“侯爺，您沒事吧！”齊燁心急火燎地瞧著宋容暄，生怕他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傷。
“你忘了，咱們天機司的白虎玄甲是特制的，禁得住火，”宋容暄方才吸了好多煙，嗆得說話都不大利索，“倒是沒燒傷，咳咳······”
真不能想象若是柳大人再晚來一會會發生什么。
”回府，換件衣服，“宋容暄冷聲道，”你們不許跟我娘提一句，聽到沒？“
”是。“天機司的人都恭敬回答。
”待會還得陪我娘去明家赴宴呢。“宋容暄淡淡地來了句，眾人皆面露驚詫。
”侯爺，都傷成這樣了還······“
”本侯沒有大礙。“宋容暄一記眼風掃過去，余下的人不敢再勸，全都噤了聲。
霧盈下了馬車，皇后在她身側略一頓步，悄聲道：“仔細著點，若是貽人口實可就糟了。”
她的聲音似壓抑著慍怒，語氣不善。
柳尚書家的二小姐奮不顧身救人，救的還是逍遙候府那位，光是街頭巷尾的流言都能將她淹沒。
霧盈小心點頭，這才擺出笑臉，迎向前頭幾位夫人小姐。
明家大夫人崔澤蘭盛裝華服站在門口迎客，見皇后鳳駕落下，殷勤上前道：”臣婦恭迎皇后娘娘。“
”無妨，“皇后被肖蓉攙著輕移蓮步，”本宮就是來湊個熱鬧罷了。“
雖說是湊熱鬧，但無人敢真的怠慢，皇后一入府就被請到了主位，霧盈一時間有點迷亂，雖然她并非第一次來明府，但府上格局似乎比之前有些不同，正思量著，一個綠衣丫鬟匆匆來到她身前：”見過柳大人，大人請隨奴婢來。“
霧盈跟在她身后，將流水假山都收入眼底，不經意間道：”你是知夏姐姐的丫鬟翠袖吧。“
”大人記性真好，“翠袖掩唇一笑，”大人剛見到奴婢那會，奴婢剛入府，還在學規矩。“
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她來明家與明吟秋比試琴藝，一個小丫鬟端茶灑了她一身，那小丫鬟嚇得瑟瑟發抖，霧盈卻輕描淡寫揭過去了，還讓她去換身衣服。
那時翠袖就覺得，柳家的二小姐真是頂頂大善人，又容色出眾，像是仙女一樣的人物。
遠遠望去，牡丹和山茶遙相呼應，鋪陳出一襲搖曳生姿的華彩，花叢邊擺著兩張極長的梨花木條案，上頭擺著各色珍饈，等人一到齊就要開宴。
”哎呦，我們大忙人來了！“明知夏一瞧見她就開始夸張地打趣，”好不容易來趟，還不多賠我們姐妹喝幾杯？“
”二姐姐你可真會說笑，“明以冬不動聲色地橫了她一眼，”你那酒量，那里是旁人能比的？“
”我以茶代酒，敬柳大人一杯。“還是明吟秋與她性子最為相投，霧盈接過翠袖手里的茶盞，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敬亭雪綠，濃而不澀，回甘宜人。
”阿盈坐吧。“明吟秋把她安排在一個靠前的位置上，對面是忠國公府少夫人，霧盈被包圍在一眾鶯鶯燕燕中，有條不紊地應答著，如魚得水。
”你聽說了嗎，今日連宋侯爺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我們府上了呢。“明知夏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
霧盈聞言一怔，他剛從鬼門關趟過一遭就來明府赴宴了？這本事，倒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啊，那真是······“霧盈想不出該如何形容自己心底的震撼，只好說：”那真是太好了。”
說完后她略一思忖，又覺得哪里不太對，宋容暄方才不是去查案么，怎么又有空來赴宴了？
她暗笑自己疑心病真是太重，然后拈了一塊糖漬青梅給自己壓壓驚。
明府的前院卻是截然不同光景。
明和謹仗著自己家無人約束，企圖灌醉宋容暄，卻被他嚴詞拒絕。
”哎呦，原來宋侯爺來這不是赴宴的呀，“他故意陰陽怪氣道，”是來逮捕犯人的？不知今日滿座高朋，你又盯上哪個了呢？“
宋容暄懶得和他打機鋒，壓低了嗓音道：“今日在殷記商號出了一些變故，距離真相大白之日，不會太遠了。”
這話也算給明和謹吃了一記定心丸，他點頭附和，“多虧宋侯爺費心。”
“這話能從你嘴里說出來，”宋容暄一哂，“不容易。”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霧盈有些疲乏了，加上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禁有些咳嗽，明以冬問：”阿盈這是怎么了？“
”沒事，有些風寒罷了。“霧盈擺擺手，示意她們不用管自己。
”你也真是，不注意點自己的身子，“薛畫屏情不自禁感慨道，”等日后嫁了人，生了孩子，便知道年輕時不注意身子有多不好了，那時再后悔恐怕也晚了。“
”薛姐姐也年輕著呢。“霧盈聽了這話先覺得面頰發燙，她還真沒考慮過那么遠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我們這瀛洲一等一的美人，要花落誰家呀？“明知夏一得了空子就要來打趣她幾句，”墨伯母竟然也沒替你早早定下人家，可真是讓那群······“她朝著前院一努嘴，”干著急啊。“
霧盈本就不在意這些話，可此事無疑戳到了她的心口，她再遲，趕到十七歲之前也要出嫁了，瀛洲民風開放，指腹為婚之事也不算罕見，瞧著柳尚書和墨夫人的意思，是非得等到陛下的賜婚旨意才甘心了。
不過是一場豪賭罷了，賭上的卻是她后半生的身家性命，如何不讓她憂心？
她對駱清宴有感激，有敬重，但她隱隱覺得那與她認同的夫妻之情，還是霄壤之別。
紛亂思緒如同走馬燈在她腦海里轉悠了一圈，再抬眸時她已經重歸于平靜。
柳家詩書禮樂、琴棋書畫培養出來的名門閨秀，又怎可囿于深宮庸碌一生？
做不了長空鷹隼，至少也做閑云野鶴，方不虛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