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稚霜內心驚詫之意如海潮怒卷,表面上仍維持著波瀾不驚,她在下臺階時提起裙擺,刻意放慢了速度,腦海中一個縝密的網絡已經悄然織成。
她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只覺得這一春景色如此賞心悅目。她躲在一棵柳樹后,面前不遠處是從長信宮到尚食局的必經之路。
何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便是了。
小圓子端著空空如也的白瓷碗疾步走來。
他面色如常,不見絲毫慌張,但唇卻緊緊抿著,岑稚霜從樹后悠然轉出來,聲音頗為正氣凜然,:“小圓子,你好大的膽子!”
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他忽然被嚇得把手中托盤摔到了地下,那碗霎時跌成片片白瓷,岑稚霜眼疾手快撿起一塊,眉梢微挑,反手把白瓷片架在小圓子的脖子上,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卻透著徹骨的寒意,“呦,還學會毀尸滅跡了?”
她篤定的語氣徹底讓小圓子方寸大亂,額頭上冷汗涔涔,說話都不利索了:“岑大人······岑姐姐······你是不是看見了什么······”
“本官可是什么都看見了?!贬伤蝗莘终f打斷他的話,她連敲帶詐已經達到目的,小圓子這么慌張更是證實了她的猜想,“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和本宮一同去面見太后,聲稱你下毒是受了尚服局柳大人的指使,第二,”岑稚霜明麗的面容驟然逼近,溫熱的呼吸撲在他的臉上,“與本官合作,你不是要太后娘娘死么,那本官就成全你?!?/p>
小圓子的下唇被咬得毫無血色,最終他在岑稚霜的注視下,面露兇光,惡狠狠地吐出一句:“第二種,不知岑大人有何高見?”
岑稚霜滿意地抬起下巴。
兩人行至僻靜無人處,小圓子把實情和盤托出。
他在太后藥膳中下毒本就冒險,如今有了岑稚霜的助力自然是全心信任,不疑有他。
“奴才本是京郊農戶,后來太后娘娘的侄子戶部許琮把家里僅有的幾畝地侵占了,還打傷了爹爹,后來爹爹沒錢治病死了,那混蛋又強逼姐姐做妾,”小圓子說到傷心處從胸腔里迸發出悲鳴,雌雄莫辨的尖細嗓音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后來只好·····”
岑稚霜的內心已經凍成堅冰,對這種事已經見得太多了,但讓她感興趣的是許琮,許淳璧的爹,許淳璧是柳霧盈的人,如果能把這件事捅出去,柳霧盈腹背受敵,鹿死誰手就未可知了。
這局棋,似乎還未落子就已經注定輸贏了呢。
為了方便區分,霧盈一直習慣在衣服的內里縫進不同的香料,一聞便知,上次這種習慣讓她識破了明貴妃的陰謀,所以她一直堅持著。
“大人,”忽然一個名叫桂枝的宮女匆匆趕來,在她耳邊低聲道:“二殿下在甘露殿等您?!?/p>
從前駱清宴來找她都是親自來,霧盈覺得太招搖,沒想到他這回換了方式,竟然也沒知會她一聲。甘露殿雖然是個談論機密的好去處,未免距離尚服局太遠了些,大約小半個時辰才能到,一來一回總得有一個時辰過去。
霧盈叮囑了許淳璧兩句,便離開了。她特意挑了小路走,唯恐被人跟蹤,一路上很是謹慎,到了甘露殿她問值守的姑姑可有人在,姑姑卻說這里哪有人,平日里只是供奉著先帝的一位太妃,又熱心地問她要找誰。
霧盈自然是不能說的,她又在甘露殿附近轉了一圈,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這才覺得不大對勁,自己輕易被人誆騙來到此處,該不會是中了圈套吧?
她心急火燎回到尚食局,見一切如常心里越發不安,忙問道:“桂枝呢?”
“方才還在這里的呀,”許淳璧也覺得奇怪,“許是有事出去了?”
“回稟二位大人,剛才岑大人打發她去給太后送禮服了?!迸赃呉粋€知情的宮女接話道。
岑稚霜。
霧盈在得知她是駱清宴的人后,對她的警惕少了很多,按理說兩個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怎么也不至于······
許是駱清宴有急事沒來?
她制止自己往壞里想,可是思緒卻不受控制,情緒也很難平復,這種不安一直延續到了下午,最終化作了一場晴天霹靂。
中午時分,長信宮里傳出消息,太后娘娘中毒性命垂危,太醫在宮門口跪了一地,張院判在太后病榻前忙得滿頭大汗,才算把她老人家從鬼門關里撈回來。
這毒倒不是很稀罕,但中得很是蹊蹺,里里外外搜了半天,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皇帝聽聞后震怒,下令一定要將兇手嚴懲。
”天子腳下竟然發生這種事!今日是太后,明日怕不是該輪到朕了?“駱奕咬牙切齒道。
就在宮人都束手無策之時,一道嬌小的身影跪在了長信宮門口,泫然欲泣:“奴婢·····自知對不起大人······可她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太后娘娘慘遭毒手······奴婢實在是良心不安哪·····”
皇上本來要回宮歇息了,可眼見此事有了眉目,不能置之不理,”你且說,這兇手是誰?只要你所言屬實,朕重重有賞!“
“是·····”桂枝低垂著頭,聲音卻不由得顫抖了,“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尚服局柳大人!”
”來人!“皇上冷哼一聲,”把皇后和柳司衣都請來!”
霧盈是被人吵醒的。
她聽見門砰然被推開,一股冷風灌進了屋子,一群太監蜂擁而至,要將她捆綁起來,宮女根本來不及阻攔就被推搡著跌倒在地,霧盈大驚失色,她身上只有一件寢衣,只好用被子裹住自己身體,聲音里難掩驚慌:“你們退出去!本官自己會走!”
“那就有請柳大人了,皇上請您去長信宮走一趟?!睘槭椎奶O語氣陰森森的。
霧盈利落地換好了衣服,揉著眼睛,步履匆匆地來到了長信宮,”下官柳霧盈,拜見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p>
霧盈完全被蒙在鼓里,只見皇后竟然也在,就知道大事不妙,皇后一臉擔憂,皇上則是渾身的肅殺之氣,讓她驟然不寒而栗。
“柳霧盈,”駱奕瞇起細長的眼睛,“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所犯何罪?!办F盈反倒鎮定下來,”請陛下明示!“
”你在太后的禮服夾層里放了斷魂香,讓她險些喪命!“皇上從檀木桌上抄起一件禮服摔在她身上,”你還有何話說!“
”這······“霧盈把禮服拿起來細細聞了聞,面露驚詫,”下官在制作時并沒有放斷魂香,而是放了安神助眠的青合香啊!“
”這宮女親眼看見你往里邊放了斷魂香,你還有何話說!“皇上一指一旁的桂枝,霧盈深吸一口氣,”你怎敢污蔑本官!就憑你一人之言,恐怕難以斷定······“
”皇上,娘娘,“張院判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依臣看來,太后娘娘體虛已經并非一日兩日,如果單純的斷魂香頂多只是陷入昏迷,并不會如此嚴重以至于性命垂危······“
岑稚霜也在長信宮中,作為太后接觸過的人被排查。她就是利用這個誤區讓小圓子以為斷魂香會致死,但實際上只有昏迷的效果罷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若有所思。
”必定在此前就有人以慢性毒藥毒害過太后娘娘。臣半月前給太后娘娘診脈時,娘娘身體還十分康健。“張院判一席話讓本就波濤起伏的水面再度掀起重重浪花,岑稚霜心頭一震,目光不由得轉向一邊的小圓子。
若是按照時間推算,遲早會懷疑到小圓子頭上,那樣她雖然能全身而退,但枉費了她苦心算計一番,而今柳霧盈左右難逃一劫,不如讓自己有個出頭的機會······
她忽然上前一步:“下官有事要稟。”
“說?!被噬媳贿@一出攪得身心俱疲,用手支撐著額頭。
“臣女那日給娘娘送鳳冠,無意中瞧見尚食局的小圓子來給娘娘送雪梨枇杷膏,下官親眼瞧見他把一種黃色粉末倒進了碗里,”岑稚霜語氣篤定,“下官當時問過他,他說是秘制的滋補方子,不宜外傳,但下官卻發現······”
“他偷偷將碗摔成了碎片,想要毀尸滅跡,”岑稚霜從袖子里把碎片遞給了張院判,“請張太醫驗一驗,是否有殘留的毒藥?!?/p>
她說話有條不紊,又拿出了物證,很是讓人信服,小圓子目眥欲裂,實在想不到岑稚霜這么快就把自己出賣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
霧盈的雙腿跪到發麻,今日如果不能說出這斷魂香的來由自己定然脫不了干系,如果皇上直接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和小圓子杖斃,那自己可真是要含恨而終了。
”回稟皇上,正是這種毒藥,會慢慢侵蝕人的肌理,少則一月,多則半年,最終致死。“張太醫的話無疑是一把火,點燃了皇上心中的憤怒。
”來人!把柳霧盈和小圓子拖出去杖斃!”一聲暴喝過后,皇后撲通一聲跪下來,哀求道:“皇上,霧盈之罪不過是一面之詞如何信得······”
“那你倒是告訴朕,這斷魂香從何而來!”皇上拂袖站起身,冷然道,“皇后休要多言!”
“陛下——”一道難辨悲喜的聲音傳來,“二殿下和宋侯爺在門外······”
“他們又來干什么!”皇上更是怫然大怒,“就知道添亂!尤其是宋容暄,未經允許擅自闖進內宮······”
“他們說,若是不相信柳大人,就是不信任他們。”
“荒唐!”霎時間桌子上的筆墨都被橫掃在地,長信宮更顯得狼狽不堪。
霧盈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高興。
如果來的人只有駱清宴,興許還能緩和局面,為她爭取一線生機,但宋容暄是外臣,皇上向來忌諱外臣干預后宮之事,此舉無異于火上澆油。
往深處想,宋容暄是如何知道太后中毒的?他必然在后宮有眼線,此舉無疑加重了皇帝對他的猜忌。
霧盈的心驟然緊縮。
腳步聲自她身前傳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藏藍色夔龍紋靴,霧盈知道這是駱清宴,還能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后來一雙玄色麒麟紋靴停在了她面前,霧盈胸口的委屈驟然如同洪水般奔涌,她身子一顫,朝著一邊歪去。
原本她就身子弱,方才出來得太著急受了風寒,衣衫又穿得單薄,整個人都在抖。
宋容暄垂眸,注意到她手腕處的擦傷,那是剛才太監們拖拽她時留下的,露出來的手腕白皙纖細,明明已經撐不下去了,卻還是咬緊牙關硬挺著。
這就是柳霧盈啊。
“陛下,依照東瀛律法,疑罪從無,如果沒有確鑿證據,柳大人就是無辜之人。”宋容暄向來秉公執法,說話也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度。
“你說看見柳大人往衣服里放斷魂香,可是憑借一個小小的香包,就能判斷是何種香料?”駱清宴從地上撿起裝著斷魂香的香包,面色陰郁,“據兒臣所知,斷魂香的味道極淡,如果不湊近聞很難聞出來,試問柳大人放入香包時會允許你們這些宮女靠近嗎?”
“要知道,污蔑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宋容暄逼視著桂枝,目光有種能把人千刀萬剮的威勢,果真不負活閻王的盛名。
桂枝嚇得腿都軟了,不住地打寒顫,“奴婢······奴婢······”
駱清宴朝著岑稚霜的方向掃了一眼,頓時心中了然。
”父皇,依照兒臣之見,應該將桂枝以污蔑朝廷命官之罪杖斃!“駱清宴拱手跪下,宋容暄也跪在他身側。
”就依你說得辦吧。順便把小圓子也一同······“眾人的目光這才轉向小圓子,只見他形容瘋癲,忽然一把跳起來朝著太后的臥榻奔去,霧盈暗道不好,只見宋容暄反應極快,飛身移動到小圓子身邊,將他雙手反剪在背后,侍衛們這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宋容暄從他懷里摸出一把匕首,眾人皆面露恐慌,只有霧盈一如既往地鎮定。
”若不是太后的侄子侵奪我家田產,打死我爹,逼我姐姐做妾,我何至于淪為······“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癲狂,雙目充血,”你們這些狗官!沒一個好東西!統統都該死!“
振聾發聵的聲音回蕩在長信宮中。
“你錯了,”霧盈面色沉靜如水,“善惡自有定論,況且太后娘娘的侄子所犯之錯,不應該報在太后娘娘身上,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路走,卻偏偏走了這最荒唐的一條。”
小圓子瞪著她,雙目微微睜大,像是在聽這世間最難以理解的話。
侍衛找來布團把小圓子的嘴堵上,桂枝也已經被拖出去,皇上掃了跪著的霧盈一眼,”柳司衣受苦了,平身吧。你們倆也回吧?!?/p>
一屋子的人散去了大半,皇帝也擺駕回宮了,霧盈見宋容暄和駱清宴全都站著沒動,”怎么了?你們不走嗎?“
她發現自己腿已經跪麻了,根本起不來,而兩個人礙于禮數,誰也沒有上前扶,駱清宴關心地問:”你怎么不起來?“
·······
宋容暄掃了駱清宴一眼,深覺這人有時候腦子也沒那么好用,他叫來旁邊一個宮女:”還不把柳大人扶起來。“
”多謝侯爺和二殿下出手相救,霧盈感激不盡?!办F盈學了許久的周到禮數,總覺得這一套感謝人的話假惺惺的,但她也著實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話了,只好合袖拜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不必?!八稳蓐汛驍嗔怂脑?,駱清宴跟了句:”你沒事就好。本王送你回去吧?!?/p>
“多謝殿下。”霧盈話音未落,宋容暄就解下自己的大氅給霧盈披上,霧盈周身霎時一暖,“路上冷,手腕記得擦藥?!?/p>
霧盈自己膝蓋疼得都要麻木了,根本沒感覺出自己手腕受傷了,感慨他還真是細致入微,不愧是擅長破案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