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記得是幾時睡下的，夢里是自己在用鉛筆寫小學的算術作業，作業本上是臟臟的橡皮屑，班主任在教室里按排和列走來走去。

結果她的作業一翻開，竟然是嵐艙監獄的文件，而且特別多，自己的腳底下擺滿了。不寫完作業不能回家，同學們都陸續走完了，窗外傳來她們打鬧的嬉笑聲，留陳元昭一個人滿頭大汗地被釘在座位上批注文件。

最后的鏡頭是班主任往自己這里走過來，她緊張地蓋住作業本，不想讓老師看見自己在寫什么。

在夢里酣睡了很久很久，陳元昭捂著頭從小臥室里出去。

辦公室在眼前逐漸清晰，她看到裝著全息模擬頭盔的銀匣子正放在辦公桌上。

原來早上她起床去過一趟盥洗室，當時雅雅把它送過來，說全方面對比了原裝出廠的數據，確認沒有經過改動，所有部件都是新的。

清理過內務之后，陳元昭坐在桌子前頭貪婪地看著全息模擬頭盔，比她大學的時候繼承姑父的電腦還激動人心。畢竟電腦還有那么些辦公的作用，不像這個高科技產品一樣純娛樂。

她可是連光顯上的斗地主和大富翁都忍不住不碰的人。

陳元昭有些為難似的用衣角擦了擦手，接著興奮地把頭盔從那份寒氣瘆人的液體中提了出來，模仿那個會蹦會跳的火柴小人投影，把它按照步驟戴在了頭上。

基礎操作教程隨著她瞳仁的左右移動迅速一頁頁被瀏覽過去。

教程光屏功成身退化作光點消失之后，陳元昭晃晃腦袋，沒什么變化，眼前這不還是自己的辦公室嗎？

不對，她的頭上已經沒有那種趴著異物的微沉之感了。

活動手腕，身體少說得輕盈了三四成。似有所感，陳元昭起身邁步朝辦公室那扇威嚴莊重的門走去。

向下擰門把手，門還未完全拉開，她便聞見了清新的水汽。門外，日光仿佛鵝毛一樣紛紛揚揚輕柔地廣照大地，純粹的漫山遍野的綠色像一個天地間的擁抱，把人攏在中央。

陳元昭欣賞了好一會兒怡人的風景。這個地方神似電視頻道中，小眾旅游勝地里梯田、茶田之類的廣告宣傳片。

美得像是假的，但是氣味和觸感無一不逼真。

她在自己站著的草地上走了幾步，回頭發現來時開啟的門扉不見了，并且手中忽然多出一個用來抓水母和小魚之流的網兜，一根長長的棍子組裝上幾根布料，簡易的捕蟲網。

正當陳元昭琢磨這是干啥用的時候，遠處一陣動靜，有一個人扒開那廂的草叢的枝杈，朝她這個方向走過來。

那個人一身全身包裹的甲胄，活脫脫是一個兵馬俑，秦始皇親自來了都分不出真假。

陳元昭不知道該不該溜之大吉，反應慢了半拍，站在原地一動沒動。笨重的兵馬俑終于靠近到她跟前時，帽子往上翻了半截，她才看清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孩。

這時，死寂半晌的系統火柴人沖出來拳打腳踢，播放了一段堪稱豪華的過場動畫，接著飄出來幾行光點字。

“歡迎進入「抓蝴蝶」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新手任務：請在孤獨之旅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蝴蝶吧！”

“你好，我是你的引導人。”兵馬俑禮貌地開口。

陳元昭一聲不吭。

兵馬俑小動作不斷，拆了裝自己的肩甲玩，同時看著眼前這位穿得像是工作人員的新人玩家，停頓的那幾秒應該是在考慮自己的耐心剩下多少。

“每進入一位新人玩家，系統都會自動隨機分配一位參與過兩次以上游玩的經驗者充當引導人。”

陳元昭一動不動。

“你不會是在裝……”兵馬俑一拉方帽耳，思索一些久遠的詞匯道，“‘卡死’或是‘掉幀’什么的吧？”

“太蠢了。”那人毫不客氣地說：“就星網這個強度，建設的基站數量，哪怕你住在地心、蟲潮的老窩之類的地方，也不一定會卡，何況我們這是優諾光年的全息模擬。”

“我剛飛了一個大單子，回家里上游戲放松放松，結果系統一傳送，讓我碰見你這么個呆瓜。”

陳元昭尷尬地搖動自己的捕蟲網，完全不敢與兵馬俑對視。小步領路沿著水源走，忽地，她問道：“咱們這游戲為什么不能捏一個虛擬形象？”

要是能套上一個線上的皮子，她的膽子會呈幾何級增長。可是戴上頭盔之后她一眨眼直接鉆進這鳥語花香的草地里，哪有機會換形象。

“哦。”兵馬俑回答，“你已經參加3.0內測，這都不知道？”

陳元昭面無表情即答：“我是鄉下……偏遠星球的土老冒，您可憐可憐我，介紹一下吧。”

兵馬俑刮了她一眼，臉上的肌肉好像在抽搐，也許是沒見過這樣奇葩的人類。

“五十年前發行的全息模擬第一代以及二十年前發行的第二代風靡全星際許久，捏臉塑形、調整身體各方面數值的技術非常成熟，也可以隨心所欲選擇身份和職業，大家都玩倦了。所以優諾光年推出第三代機器，不僅樣式長得像個古董，游戲體驗更是打出‘真實無極限’的口號。”

“聽說是設計了千萬個隨機性組合副本，根據分析個人的數據生成，每個人體驗的內容幾乎不重復。不然也沒什么能打動大家的玩法了，現在這個時代大家追求真實感無可厚非——平時去一趟街上，除了全息投影和電子合成啥也沒有。”

陳元昭連連點頭，看來是星際人類太無所不能，殺怪砍菜角色扮演的游戲已經不能滿足她們的需求了。

“那，這個優諾光年發行新版本速度怎的如此之慢，它迭代的快一點，大家不是會更有新鮮感嗎？”

兵馬俑肉眼可見地有些氣憤，“你的問題怎的如此之多？以及，你最好是別用‘如此’‘怎的’這樣的字眼，這個調調太像我的家里人了！”

“再說，發行慢怎么了，幾十年一迭代的只是他們的大版本，中間還會推陳出新查漏補缺很多小版本。就算是大版本慢，我有生之年也足夠玩到第六七代了，說不定是優諾光年斂財罪孽深重先被星際聯盟搗毀呢。”

女孩沒好氣地補充。

陳元昭倒是一驚，六七代？五十年至今才更新到3.0的全息模擬，女孩不以為然地說可以玩到那個時候，算來星際人類的平均壽命少說得一百五十年，自己藍星的長壽村老人直接可以原地解散退休。

“等等，既然這個內測版本只能用自己的本來面貌，那么你是在家里穿成這樣？”陳元昭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是又怎樣。”兵馬俑悠悠地說，“反正我家里這種東西多得很。我穿上是來欣賞你們被嚇一跳的表情的，在街上路人都鉆在自己的飛行器里，根本沒人能看見我。”

“好啊，您藝高人膽大，我自愧弗如。”陳元昭掐住兵馬俑不愛聽古話的三寸缺點，微笑著說。

兵馬俑小跳一步，兩人眼瞧著便要斗起來了。

巧在一陣羽毛似的東西翩然飄過來剛剛好遮住她們的視線一剎那，再挪開眼睛的時候，天高氣清，河岸上潔白疏朗、風中搖曳的蘆葦蕩成片鋪排到了天邊，不遠處，河流上靜靜浮著一只容納兩個人的小船。

“這不公平！”兵馬俑當即叫道。

“哦？”

“輪到我新手的時候給我扔破爛尾樓里讓我把建筑補全，我搬磚累得半死，輪到你這里風景如畫，還能坐船游玩，哪有這樣的！”

兵馬俑一邊罵，一邊自覺地跟著陳元昭坐在了木船上。兩人普一入坐，盡管有些硌得慌，可是水波粼粼，風也皎潔，兩岸上蘆葦擺動，小船蕩漾，愜意舒適，一下子撫平了兩人嘈雜的心緒。

“你的個人副本是真不錯。”兵馬俑遠望感慨道。“不過，你是怎么知道探索任務要坐船呢？”

陳元昭神秘一笑說：“孤獨之旅嘛。”

“這是杜小康的孤獨之旅，初級中學語文課本上的。”

“中學？”兵馬俑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你是指第二階段教育嗎？”

“是的。”

陳元昭直懊惱自己講話太快，忘記這里是星際，又不能收回。

小船晃晃蕩蕩，無需木槳，無需撥動，順著河流好不快哉地一路往前。

兵馬俑姑娘和陳元昭面面相覷。地方只有那么大點兒，兩人在這里漂流，除了看河岸，只剩下看對方了。

不過路程很快不無聊了，船尾開始陸陸續續銜上幾只水鴨子，沒過一會兒，白花花地銜了一大群綴在船尾，好像那一根藤上結了一大串葫蘆似的。

它們剛開始乖乖的，成群結隊之后兇相畢露，扯著扁啞嗓子嘎嘎不停。

鴨群密集的土腥臭味和沖天的噪音把小船上的兩個人緊緊包圍住。

“這才對么，這樣的鄉野好風光，一般都要鳥魚蟲獸吵來吵去做點綴的。”陳元昭一只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使用捕蟲網努力地鞭笞小鴨，以防它們掉隊。

兵馬桶抱著膝蓋臉色不悅地坐著，也不知道誰是老玩家誰是新手了。這哪里是蘆葦蕩度假小船，分明是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