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里早擺開了寬大的八仙桌，紫檀木案上鋪滿了猩紅氈毯，氈子底下暗繡著百子圖，邊緣用銀線滾了如意紋；墻上的祖宗甲胄用蜜蠟封了縫隙，肩甲上的箭痕至今還凝著暗紅的銹跡。
抓鬮的物件擺得整整齊齊：文房四寶是湖筆、徽墨、宣紙和端硯，旁邊放著幾冊名家書畫；另一邊擺著銀鱗軟甲，赤金小槍，最惹眼的是一把鑲著寶石的小弓，弓弦上系著個紅絨球。
另有荊娘子去歲離開時留下的醫(yī)書、藥瓶和草藥。
薛老夫人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酸枝木椅里，手里慢慢捻著佛珠，一側(cè)的小幾上擺著套翡翠茶具，碧瑩瑩的茶湯里浮著兩片雨前龍井。
“把月兒抱過來吧，小心些?！毖吧铰曇艄?。
乳母剛把螢月放到氈毯上，她便蹭著虎頭鞋往前挪。
三個哥哥早就按捺不住了。
大哥薛炤晟把家傳的銀槍往案上一頓，槍纓掃過旁邊的《孫子兵法》：“月兒選大哥的，日后大哥教你薛家槍，學(xué)了防身。”
話音未落，二哥薛炤睿已將一方紫毫硯推到了螢月面前：“習(xí)武多累，有咱們仨哥哥還保護(hù)不好月兒嗎？月兒選二哥的，長大了做個大才女。”
最小的薛炤晞舉著支刀鞘嵌了寶石的小匕首，踮著腳直接往妹妹懷里塞：“這個好看，配小妹最好！”
天爺哎，他也沒出遠(yuǎn)門啊！
這才一年，當(dāng)初那個丑兮兮的小妹居然長成了一個粉嫩嫩的小團(tuán)子！
瞅瞅這四處張望的大眼睛！就好像以前在京城里見過的，那些姨姨養(yǎng)的波斯貓一樣！
太可愛了！誰懂??！
薛夫人笑看著三個兒子吵吵鬧鬧地圍在螢月身邊。
螢月也不鬧，咧著小嘴也不知道在樂什么就四處亂爬。
薛夫人想起來前幾日陪著小團(tuán)子在窗榻上玩鬧時，她便是抓著本《論語》不肯放。
可此刻抓鬮案上的《論語》被風(fēng)吹得書頁翻動，螢月卻只盯著那支赤金小槍笑，小手抓了抓，卻抓住了二哥的硯臺。
薛景山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茶沫子在水面晃了晃，又沉下去。
薛炤睿剛要笑，螢月卻撒手去夠大哥的槍纓，好不容易抓著了，小身子一扭，竟把兩樣?xùn)|西都抱在了懷里。
小腦袋在兩樣?xùn)|西間來回蹭著，圓嘟嘟的小臉頰上都沾了些墨跡。
薛炤晞急了，噘著嘴要把小匕首塞妹妹懷里。
老夫人笑出聲來：“好個貪心的小丫頭，倒是想學(xué)你太奶奶，左手握槍右手執(zhí)筆？”
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
“我薛景山的女兒，隨她便是！這宅子大得很，既擺得下槍戟，也容得下書卷?！毖吧缴锨叭ヒ话驯饘氊惻畠号e高高：“是不是呀？小螢月？”
“今日便給丫頭把名取了吧，往后在外人面前總不好再叫乳名?！崩戏蛉嗣蛄丝诓枵f道。
“娘說的是，炤月如何？”薛景山絞盡腦汁。
“......”老夫人對這個取名廢無話可說，管家改姓薛后就是他叫的大力。一個跛腳老兵，喊起來跟個壯年小伙一樣?！霸颇?，你有什么主意？”
“娘，夫君，不若叫炤樂如何？”薛夫人看著夫君懷里拿著小槍亂揮的女兒，“望她日后平安喜樂，安度一生?！?/p>
“好是好，可有什么典故？當(dāng)年景山他爹便是因取名時沒有想出來什么典故，讓景山兄弟幾個招了笑，被罵無知莽夫自責(zé)也許久?！毖戏蛉它c(diǎn)點(diǎn)頭，眼含期待地看著兒媳婦。
沒辦法，當(dāng)年那場仗把薛家的老爺們打得只剩老頭子和薛景山回來。
沒幾年老頭子也去了。
一家子的武夫，也就兒媳婦飽讀詩書。
“愿保茲善，千載為常。歡笑盡娛，樂哉未央。便是這個樂。”薛夫人溫溫柔柔地笑道。
“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娘親想得真是個好字！”薛炤睿也加入了討論。
“樂哉太平世，身世永無憂。希望日后再無戰(zhàn)亂，月兒能無憂無慮?！毖蓐傻谋鶋K臉上也有了一絲祈愿。
“看我做什么！我可記不住這么多！”見眾人的目光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薛炤晞蹬蹬蹬跑到莽夫老爹身邊，賤兮兮地：“父親您來說。”
“老子看你是找打！老子除了兵書就沒讀過什么書，你天天學(xué)著說不出來還敢鬧騰？”薛景山故作要揍。
薛炤晞可不怕，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是真打假打好吧。
別問，問就是打熟了，懂？
這邊正歡歡喜喜商討著，管家薛大力卻出了院門見了個侍衛(wèi)，回身稟報：“老爺，門外來了位道人，自稱玄覺子，聽聞老爺已歸鄉(xiāng)，途徑此地特來拜會。”
薛景山臉上的笑淡了些，把女兒遞給夫人：“道士？咱家從不信這些江湖術(shù)士。讓他哪來的上哪去?！?/p>
他年輕時在邊關(guān)見過太多刀光劍影，向來覺得命運(yùn)該攥在自己手里。
最恨這些故弄玄虛的把戲。
話音剛落，檐角的鎏金鐵馬忽然叮鈴鈴響起來，日頭被一片云遮了，案上的物件都暗了幾分。
老夫人望著門外，手里捻著的佛珠忽然停了，眼里閃過些復(fù)雜的光：“可是那位能斷人生死禍福的玄覺大師？”
“娘，哪來的什么玄覺大師。這些神棍不過是遇著人就胡咧咧。”薛景山不當(dāng)回事。
“你總跟著你父親在外，久不居京城，不知道玄覺大師的名號。”老夫人捻著佛珠的手不自覺地微微發(fā)顫：“聽聞玄覺大師看過相的都言中了。相州刺史離奇掉進(jìn)護(hù)城河折了的事就是其一。早些年他斷言相州刺史如若不辭官，便會折在京城水中?！?/p>
相州刺史的死相當(dāng)離奇，堪稱是京城的一樁懸案。
寅時，巡查的衙衛(wèi)發(fā)現(xiàn)刺史臉朝下漂在僅三尺深的護(hù)城河上。
分明當(dāng)天才下衙，他卻如浸水環(huán)境三日般發(fā)脹，官靴云紋泛銀藍(lán)色，似被啃噬。
仵作查驗(yàn)發(fā)現(xiàn)，其指甲縫滿是河底淤泥，肺腑卻無半滴水；浮在水面的尸體，官袍下擺整齊疊在腰側(cè)，靴底干爽。
大理寺曾疑為他殺拋尸，但值守兵卒證實(shí)，戌時到寅時兩岸無人經(jīng)過。
更夫稱見河面泛青光如細(xì)蛇游動，有浣衣婦則見刺史前日傍晚在河邊持黃紙默念，紙角入水不沉。
大理寺大理寺查了許久，最終也查不出真相，僅從河底找到帶黑發(fā)的生銹銅環(huán)，發(fā)絲堅韌、燃燒有焦臭，老道皆不識。
最終只能不了了之，算作意外溺亡。
薛景山眉頭擰得更緊，剛要張嘴卻見老夫人扶著丫鬟的手站起身：“先別急著打發(fā)。若真是玄覺大師，當(dāng)年在京城可是連吏部尚書都要躬身迎見的。”
言罷讓管家去把人請進(jìn)來，示意薛夫人把小丫頭抱回房，自己則領(lǐng)著眾人去見客。
“是與不是，隨老身去見見便知?！毖戏蛉俗岃圃谠氐难吧礁稀！叭粽媸撬?，那當(dāng)年的事說不定能問上一問。”
聽得這句話，薛景山才皺著眉挪動了腳步。
如果是問那件事，那他倒要聽聽這大師能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