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力引著一位青袍道人穿過抄手游廊。
道人年約六十,木簪綰發,面容清癯,眉宇間是閱盡滄桑后的悲憫與洞明。
他步履從容,日光下影子清晰,唯有那雙眼睛,蘊著難以言喻的智慧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老夫人,玄覺先生到了。”薛大力垂首稟報。
老夫人捻著佛珠的手驟然收緊,指節泛白。
盡管未曾開口詢問,但一看道人腰間那柄刻著玄妙符文的桃木劍就知是那位玄覺大師。
那桃木劍是當年先皇賜下的,做不得假。
她未等薛景山開口,已向前一步。
聲音帶著壓抑了多年的沉痛與懇切:“先生遠道而來,老身斗膽相詢。二十年前北疆,我薛家男丁盡數奉旨出征,歸來者唯余景山父子,且身負重傷,抬棺而返!先夫臨終只道‘朝中有異!’先生當年在京中,素以洞察人心、明斷時局,能斷人生死福禍聞名,老身今日,但求先生指點迷津!”
她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浸透著家族的血淚與未解的疑團。
薛景山高大的身軀瞬間繃緊,一步踏出,與母親并肩而立。
他一改平日的灑脫樂呵,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審視著玄覺子,聲音低沉如金石相擊:“道長若真是玄覺大師,今日既登門了,還請為我薛家解惑?!?/p>
“當年那場仗,敵情、地勢、軍備,皆在家父之手,本該是甕中捉鱉!可開戰前夜,軍中急報的路線莫名受阻,安排好的援軍遲遲未到!陣中號令也曾出現片刻混亂。兄長皆馬革裹尸,薛某在尸山血海里殺出來,僥幸留命,帶回的除了一身傷,便是這滿腹疑云!”
他目光灼灼,逼視玄覺子:“道長今日登門,是為撥開這二十年的迷霧,還是……受人所托,另有深意?”
廳內落針可聞。
老夫人捻珠的手指微微發顫。
玄覺子神色平和,目光緩緩掃過正廳,最終落在旁側的八仙桌上。
似乎借此看到了方才那張鋪著猩紅氈毯的八仙桌和那靜靜垂著紅纓的赤金小槍。
“薛將軍多慮了?!毙X子開口,聲音清越平和,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卻也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貧道此來,非受人所托,實為不忍見忠良之后,再陷無妄之局。”
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深意:“方才在街上問路時聽聞府上今日麟兒抓周,氣象清貴??煞裥」痈嬷チ撕挝??”
“一方硯臺,一桿小槍。”薛老夫人緊緊盯著玄覺。
“可是左手持墨,右手握槍?”玄覺子語氣似乎略微急切了些。
“先生如何知曉?”薛景山皺眉。
薛府雖然侍衛不多,卻都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不該輕易被探知府中情形。
“自然是天意告知。”玄覺子慢悠悠地道:“左手染翰墨書香,右手握金戈銳氣。此乃文武兼濟之相,貴府之福澤深厚可見一斑。然……”
他話鋒微轉,看向薛景山,眼神帶著長者般的關切,“福澤深厚,亦需懂得藏鋒斂銳,方能長久?!?/p>
薛景山濃眉緊鎖,下意識地側身,仿佛想為內院筑起一道無形的墻:“先生此言何意?我薛家一向忠君報國,行事也光明磊落,何須藏鋒?”
老夫人心頭猛地一跳,玄覺子話中“藏鋒斂銳”四字,直擊她內心最深的那個懷疑。
她鎮定下來,指尖卻深深掐入佛珠縫隙,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先生莫非是說……這命格會為她招來禍患?會牽連舊事?”
恰在此時,一陣穿堂風卷過庭院,檐角的鎏金鐵馬叮叮當當響成一片,聲如玉碎。
風掠過方才廳中墻上那副飽經風霜的祖宗甲胄縫隙里封堵的蜜蠟,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咯”,現出一道細微裂痕。
玄覺子袍袖在風中輕拂,神色依舊沉靜。
他迎著老夫人和薛景山的目光,緩緩道:
“命格如何需看過才知。老夫人所求之‘異’,非在幽冥,而在人心。將軍所疑之‘局’,非關天命,盡系人為?!?/p>
他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悲憫的沉重:“稚子何辜?然樹欲靜而風不止?!?/p>
薛老夫人和薛景山等了等也沒等到下文。
薛景山是個急性子:“先生說的我一介粗人也聽不懂。我兒命格究竟如何?”
雖然他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但與寶貝閨女相關他還是問清楚為好。
“看過才知。”玄覺子本就是為此而來,此刻也順水推舟。
“要如何看?”薛景山追問。
玄覺子沒有答話,看向老夫人。
“先生在京城時一向是相面,不知可有變?”薛老夫人捻起佛珠,心緒百轉。
“仍是相面。”玄覺子也不多賣關子。
“去讓夫人把孩子抱過來。”薛老夫人深深看了身邊的老嬤嬤一眼,故意沒有提是孫女。
剛剛一歲的孩子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家中先前備下的衣物是兒郎的樣式,換上便難以分辨了。
這一年雖是做了些女郎衣物,但嬤嬤自然能懂她的意思。
雖說玄覺大師是出了名的得道高人,但見他言辭間不愿過多提及當年的事。
故而她還是想再試探一番。
薛夫人帶著螢月來時果然已給她換上了兒郎的衣物。
“龍睛鳳頸,日角龍顏,這孩子竟是生得伏羲之相!”玄覺子失態地站起身來,“只可惜是個兒郎,若是女郎,將來必定君臨天下!”
薛老夫人和薛景山也忽地起身。
廳中陷入了極致的沉默。
“夫君,這……”薛夫人抱著孩子,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反應。
這確實是個女郎啊!
“夫人先帶孩子回去吧?!毖吧奖贿@句君臨天下震得發蒙。
“不知令郎取了何名?”玄覺子手指翻飛掐算著。
此前天象顯示此方或會生出新的紫微星。
但星光閃爍不明,他特此出關走這一遭。
原是如此。
星相紫薇原需是女郎,此番卻是兒郎。
真真是……
薛景山與母親對視一眼:“只叫著乳名,還未定下名諱?!?/p>
“貧道斗膽,想為小公子看看八字,測個名諱。不知……”
玄覺子一心修道,但近年世間亂相頻生,擾他清修。
如今新的紫微星已生,卻是閃爍不明,他需先看過八字,知曉此人善惡,才能決心如何作為。
若日后是大惡之人,那此番須想辦法帶走隨他清修,免這世間一場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