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集團大廈——不，現(xiàn)在門口嶄新的金屬招牌上，是四個冰冷的鍍鉻大字：星九科技。

蘇晚宜站在初秋的寒風里，仰頭望著這頭被刷新了名字的鋼鐵巨獸。

一周前，她還是“暮年國際”的市場總監(jiān)；今天，她是“星九科技”最底層的實習(xí)生。

洗舊的米白外套抵擋不住寒意，她攏緊衣襟，挺直脊背，走向旋轉(zhuǎn)門。

前臺新來的圓臉女孩看著她的入職函，驚訝地睜大眼：“實習(xí)崗位：市場部助理？蘇晚宜？”

她忍不住低聲問旁邊同事：“哎，這名字是不是有點耳熟？以前是不是……”

“噓！”年長些的同事立刻拽了她一下，眼神復(fù)雜地掃過蘇晚宜，公式化地說：“身份證登記，簽到這里。”

蘇晚宜面無表情，工整地簽下名字。藍色臨時門禁卡硌著掌心。

電梯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深眸如寒潭。鏡面里的女人，眼神像剛校準完畢的顯微鏡鏡頭，冰冷、銳利。

“叮”，16樓。

電梯門開，市場部的喧鬧——鍵盤聲、電話聲、談笑聲——像被掐住了脖子，驟然死寂。

十幾道目光，帶著各種溫度，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脆響，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節(jié)奏。蘇晚宜目不斜視，走向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區(qū)域。

“喲！看看這是誰回來了？”

甜膩得發(fā)齁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響起。周雅茹從靠窗的獨立工位起身，

香檳色真絲襯衫閃著新貴的光澤，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聲音清脆得像宣告主權(quán)。她笑容滿面地迎上來，姿態(tài)親昵得夸張：

“晚宜姐！真是天大的緣分！沒想到，咱們這么快又能在一個鍋里吃飯了！”她伸手就要挽蘇晚宜的胳膊，

“聽說你最近……哎，別難過，回來就好！星九科技也是好地方，雖然起點低了點……”

蘇晚宜在她靠近的瞬間，鼻尖縈繞著那熟悉的、甜膩的香水味，

許明哲去年從巴黎帶回的圣誕禮物。她不著痕跡地側(cè)身半步，避開了那只手，聲音平靜無波：“周主管，早上好。”

“周主管”三個字，讓周雅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

笑意更深，眼底卻更冷：“哎呀，叫什么主管，生分了！還是叫我雅茹就好！”她環(huán)顧四周，故意提高音量，“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

這位是蘇晚宜，我們市場部新來的實習(xí)生！以前可是暮年國際的大人物呢，大家要多照顧哦！”語氣里的“照顧”和“以前”，咬得格外重。

周圍的空氣仿佛更安靜了，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

周雅茹滿意地看到效果，手優(yōu)雅地一指靠近走廊、緊挨著嗡嗡作響的打印機和咕咚燒水的飲水機的一個角落工位，

桌面蒙灰，堆著過期雜志，椅子破舊硬塑。

“晚宜姐，你看，這位置特意給你留的！安靜，視野開闊，人來人往的，方便你‘重新熟悉環(huán)境’，盡快融入我們‘星九科技’的大家庭嘛！”

她笑容可掬，仿佛給了天大的恩惠。

蘇晚宜沒說話，徑直走過去。硬塑椅被她拉開，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嘎——吱——”，像一聲壓抑的尖叫。

“哦對了！”周雅茹像是剛想起來，快步走回自己光潔锃亮的工位，拿起一個厚得像磚頭、封皮磨損嚴重的文件夾，“啪”一聲放在蘇晚宜積灰的桌面上，激起一小片塵埃。

“晚宜姐，你是老前輩，能力肯定沒得說！這活兒交給你最放心了！”她笑吟吟地說，“這是咱們部門最近三個月，

哦不，從‘暮年國際’時期到現(xiàn)在‘星九科技’過渡期間，所有項目的‘背景資料’和‘歷史文件’。麻煩你幫忙整理歸檔一下哦！”

她掰著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語速飛快，不容置疑：

“要求呢，很簡單！第一，按項目時間線、客戶等級、合同類型，重新分類！第二，建立清晰完整的電子文檔目錄索引！第三，所有紙質(zhì)文件，必須掃描備份上傳到共享盤！哦對了，”

她下巴朝桌角那臺外殼泛黃、一看就飽經(jīng)風霜的針式打印機點了點，語氣輕松，“這臺老古董總卡紙，順便看看？能修就修，不能修……嗯，晚宜姐你這么聰明，總會有辦法的，對吧？辛苦辛苦！有什么不懂的，隨時‘請教’我啊！”最后兩個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

旁邊工位一個打扮精致的女同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肩膀聳動。其他人也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蘇晚宜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文件夾。紙張粗糙的邊緣劃過指尖。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周雅茹淬著毒汁的得意眼神：

“好的，周主管。具體要求我記下了。時間線、客戶等級、合同類型分類；電子索引；掃描上傳；檢查打印機。”她復(fù)述得清晰、準確、毫無情緒，仿佛在確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流程。

周雅茹被她過于平靜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準備好的后續(xù)嘲諷卡在喉嚨里，笑容有點掛不住：“……嗯，你清楚就好。”她轉(zhuǎn)身，高跟鞋踩得格外用力，“大家抓緊干活！藍海項目的核心數(shù)據(jù)報告，趙總下午就要看！都給我打起精神，數(shù)據(jù)要絕對精準，不能出半點差錯！”這話，像是說給所有人聽，但目光卻意有所指地掃過蘇晚宜的方向。

蘇晚宜坐了下來，硬椅硌得生疼。她無視了周圍的目光，打開了文件夾。陳舊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像一個真正沉默的新人，開始一頁頁翻閱、整理。

指尖滑過一份不起眼的項目結(jié)案報銷單。項目名稱：星九科技（前期籌備）市場推廣。

申請人簽名欄：市場部副總監(jiān)王海。簽名龍飛鳳舞，日期赫然是：2023年9月15日。

蘇晚宜的目光在那個日期上停頓了一秒。

記憶的閘門精準打開：那天下午，她剛開完會回到辦公室，就接到王海助理小張帶著哭腔的電話：“蘇總監(jiān)！王副總他突然急性闌尾炎，疼得不行，剛被120送進市一院了！下午的會……”

2023年9月15日，王海全天在醫(yī)院，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公司簽任何報銷單！

她的目光，極其自然地、像只是隨意掃過環(huán)境般，掠過周雅茹工位上那個精致的、插著幾支昂貴簽字筆的水晶筆筒。周雅茹模仿王海簽名的樣子，她曾無意中在茶水間撞見過一次，當時周雅茹正得意地對另一個新人炫耀自己“以假亂真”的本事……

一個微小的、幾乎被塵埃和惡意掩埋的破綻！

蘇晚宜的心臟，在死水般的胸腔里，第一次，清晰地、有力地搏動了一下。冰冷的狩獵感，瞬間取代了麻木。

她面不改色，指尖極其自然地翻過這一頁，仿佛它只是千萬張廢紙中的一張。但在文件夾厚重的硬紙板夾層內(nèi)側(cè)，她指腹的指甲，極快、極輕地劃下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代表“星九科技籌備期”和“9/15簽名矛盾”的微小刻痕。第一個證據(jù)碎片，歸檔。顯微鏡的鏡頭，已無聲捕捉到第一粒異常的塵埃。

就在這時，旁邊的打印機發(fā)出一陣更加劇烈的、仿佛垂死掙扎的“咔噠！嗡——！”聲，隨即徹底罷-工，一疊剛打了一半的紙歪歪扭扭地卡在出口。

“哎呀！又卡了！”旁邊工位那個精致女同事立刻皺眉，不耐煩地看向蘇晚宜，“實習(xí)生！快看看怎么回事啊！我這份報告急等著用呢！”語氣頤指氣使。

周雅茹端著咖啡杯，好整以暇地倚在自己工位的隔板上，嘴角噙著看好戲樣微笑道：

“晚宜姐，麻煩你了哦。這臺機器可是元老了，脾氣大著呢，你多費心。”她抿了口咖啡，眼神輕蔑。

蘇晚宜平靜地站起身，走向那臺老舊的機器。她打開進紙匣，小心地抽出那疊被卡得皺巴巴的紙。

動作間，她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周雅茹桌面上攤開的，正是那份“藍海項目”的核心數(shù)據(jù)報告草稿！幾個關(guān)鍵數(shù)據(jù)被紅筆隨意地圈改過，旁邊還散落著幾份不同版本、數(shù)據(jù)明顯不一致的廢棄文件。

周雅茹察覺到她的目光，臉色微微一變，立刻用胳膊肘壓住草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很快換上慣常的甜笑：

“怎么？晚宜姐對這藍海項目也有興趣？這可是趙總親自抓的重點，關(guān)系到星九科技未來的大戰(zhàn)略呢，”她加重語氣，意有所指，“數(shù)據(jù)要求，絕對、絕對、不能有半點差錯！像這種過期的、混亂的舊文件，”她瞟了一眼蘇晚宜桌上那堆東西，“看看就好，可別混淆了。”

蘇晚宜收回目光，將理順的紙張重新放入打印機。機器發(fā)出幾聲無力的呻-吟，又恢復(fù)了低沉的嗡鳴。

她坐回硬塑椅，重新拿起文件夾，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她的指尖，在桌下，輕輕按下了藏在舊外套口袋里的、一支偽裝成口紅形狀的微型錄音筆的開關(guān)。輕微的啟動震動，只有她能感覺到。

周雅茹見她毫無反應(yīng)，有些無趣地撇撇嘴，轉(zhuǎn)身和旁邊人嬌聲說笑起來，話題故意圍繞著新買的奢侈品包包。

蘇晚宜低著頭，目光沉靜地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指尖卻在一份被忽略的供應(yīng)商聯(lián)系名單上，準確地劃過了一個名字——王海。

打印機還在茍延殘喘地嗡鳴。

飲水機還在不知疲倦地沸騰。

周雅茹甜膩的笑聲在辦公區(qū)回蕩。

在這片喧囂的塵埃里，蘇晚宜的顯微鏡，已無聲啟動。

錄音筆，正在記錄。

蘇晚宜翻過一頁文件，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

周主管，你的“絕對精準”，

還能精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