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三碗藥還沒死透
雨幕裹著寒氣灌進破廟時,柳氏正攥著草席的手骨節發白。
她腹內翻涌的疼比前兩晚更烈,像有鐵鉤在腸子里來回拖拽,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濕黏地貼在頸后潰爛的鞭傷上——三日前在村口,公差的鐵尺戳著她隆起的肚子:“帶銅胎記的嬰孩是妖種,生下來當場砸死。”那聲音像鈍刀刮骨,至今還在耳道里嗡鳴。
“第三碗了。”林婆子的手在藥碗沿打顫,黑褐色藥汁晃出幾滴,落進柳氏領口。
那藥味濃烈刺鼻,裹著腐草與焦土的氣息,燙得她鎖骨處一縮。
她慌忙去擦,指尖觸到那片銅錢大小的暗紅胎記,像觸到燒紅的炭,猛地縮回手,“這胎……五個月就顯了胎記,怕真是……”話未說完,指尖已泛起一陣灼麻,仿佛被無形的火舌舔過。
“喝!”柳氏突然暴起,指甲掐進林婆子手腕,觸感粗糙如樹皮,卻爆發出野獸般的力道,“你收了我半袋米,說三碗藥就能化胎!我不能生他——不能讓他生下來就被砸成爛泥!”她仰起頭,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雨水順著廟頂破洞滴落,砸在她臉上,混著淚與汗滑入口中,咸澀中竟泛出一絲鐵銹味。
藥汁順著嘴角淌進草席,柳氏的叫聲混著雨聲刺破夜空。
雷聲滾過天際,閃電劈開烏云的剎那,林婆子退到廟門口,借著慘白的光看見那片胎記——暗紅里滲出細血絲,像銅錢的紋路在活過來,微微搏動,如同腹中另有心跳。
更駭人的是,她分明聽見嬰兒的啼哭,從柳氏肚子里,從雨幕里,從她發顫的骨頭里滲出來,細弱卻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回響,像是從地底傳來。
“銅錢顯命!”林婆子癱坐在地,額角撞在青石板上,冷硬的觸感讓她眼前發黑,血順著眉骨流下,腥氣直沖鼻腔,“閻王爺不收這買命錢啊!”她盯著柳氏左胸——那里的布料被灼得焦了一圈,暗紅胎記正發出幽光,像塊熔了一半的銅錠,熱浪一陣陣撲在臉上,燙得她不敢直視。
五年后的寒冬來得格外早。
北風卷著雪粒抽打窗紙,破屋四壁漏風,灶臺邊的陳三蜷成一團,舌尖舔過掌心的血痕。
傷口還在滲血,血珠落在凍硬的泥地上,發出極輕的“滋”聲。
血味在舌尖炸開時,他突然瞇起眼——甜腥里裹著股苦,像去年王嬸給老黃狗灌的砒霜,那味道曾讓狗抽搐著吐出白沫,眼睛翻成灰白色。
“小雜種又在偷吃?”王嬸端著熱粥跨進破屋門檻,藍布圍裙沾著灶灰,粥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米香與柴火味,卻蓋不住那股藏在底下的藥腥。
她彎腰要把碗遞給草席上的柳氏,陳三突然撲過去拽她褲腳,指尖觸到粗布的粗糙與她腿上溫熱的肉感,心里卻只有一片冰涼。
“別喝!”他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石板,“粥里有毒!”
王嬸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反手就是一耳光。
掌風帶起的氣流刮過耳膜,疼痛炸開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牙齦裂開的聲音。
陳三撞在門框上,嘴角滲出血,可那股苦腥卻更濃了,順著喉管往下燒,燒得心口發燙。
他盯著王嬸圍裙口袋——那里露出半截黃紙,邊緣被油漬浸得發亮,和昨夜他蹲在墻根找剩饃時偷看到的一樣。
當時風從后窗縫鉆進來,捎來她壓低的嘀咕:“柳氏一死,她那兩畝地就該歸我了……三碗墮胎藥都沒弄死的野種,砒霜總能送他上路。”那聲音像蛇信子舔過耳骨,讓他整夜蜷在草堆里發抖。
“瘋了!”王嬸踢開陳三,鞋底沾著泥雪,砸在他手背上,冰冷刺骨。
陳三猛地撲向粥碗,牙齒撞碎碗沿,瓷片割破嘴唇,米粒混著雪水濺了滿地。
他抓起一把塞進嘴里,血味在舌尖炸開的剎那,眼前閃過畫面:王嬸踮腳開柜,手指摳進瓷瓶,黃粉簌簌落進粥鍋;雞窩底下,半袋砒霜埋在稻草里,稻草的干澀與藥粉的刺鼻撲面而來;她搓著手笑,嘴角咧開,說出那句“柳氏死了,地契就是我的”,聲音像鐵釘刮過石板。
“在雞窩!”他嘔著血指向院角,喉嚨像被火鉗夾住,“毒……在雞窩底下!”
王嬸的臉刷地白了,嘴唇哆嗦著,像被抽了筋。
幾個圍觀的村民扒開稻草,果然翻出半袋黃澄澄的砒霜,粉末在雪光下泛著詭異的亮,一碰就揚起細塵,嗆得人咳嗽。
她癱坐在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我就是想……想那兩畝地……”
柳氏抱著渾身發抖的兒子,掌心觸到他左胸的胎記。
五年前那片銅錢大小的暗紅,此刻正爬著一絲細紅,像條裂開的縫,微微搏動,燙得她指尖發麻。
她喉嚨發緊,輕聲問:“阿三,你……怎么知道的?”
陳三閉了閉眼。
剛才舔血時,那股苦腥突然變成了畫面,像有人把王嬸的動作塞進他腦子里,連她指甲縫里的泥垢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摸了摸發燙的胎記,沒說話——他想起林婆子當年的尖叫,想起村里小孩罵他“妖種”時扔的石頭砸在額角的痛,想起娘總在夜里對著他的胎記掉眼淚,淚珠落在他胸口,溫熱又冰涼。
雪停了。
陳三趴在窗臺上,看見村口老槐樹下新貼了告示,墨跡被雪水暈開幾個字:“春荒將至,米價騰貴……”他縮了縮脖子,左胸的胎記又燙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