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荒三月的風裹著腐草味灌進領口,陳三縮了縮脖子,破棉襖下的左胸突然一跳——是胎記在發燙。
那熱意像一滴滾油從皮肉深處滲出,順著血脈爬向指尖,燒得他指尖微微抽搐。
他低頭盯著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像片被踩皺的枯葉,在風里顫了顫,又被一記靴印踏過,碎成幾片灰影。
江寧縣衙前的長隊蛇一樣爬動,排頭的老婦抖著手捧過二十文銅錢,指甲縫里的泥灰蹭在錢串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蟲子在啃食干骨。
陳三數著前面的人,破碗墊著半片枯葉擱在腳邊,碗底那點泥水早凍成薄冰,寒氣順著碗壁爬上來,凍得他腳趾發麻。
他的手指裂著血口,十個指節都腫成青紫色,卻仍死死攥著碗沿——這是他和娘今春最后的指望。
“叫花崽也配領官錢?”
靴底碾過手背的劇痛比寒風更刺骨。
陳三抬頭,趙九斤的皂靴沾著馬糞,正碾在他撿錢的指節上。
縣丞家仆的蛤蟆眼瞇成縫,腰間銅魚牌晃得人眼花,銅面映著天光,晃出一圈圈扭曲的影,像毒蛇吐信。
“周大人說賑災錢要給良民,你娘當年生你時血浸透產床,這種命硬的野種——”
“錢!”陳三咬著牙,聲音像刮過破瓦的風,帶著砂礫的粗糲。
他俯下身,指尖終于觸到那枚滾進泥坑的銅錢。
冰涼的銅面沾著濕泥,滑膩如蛇皮。
腐草混著馬糞的腥氣涌進鼻腔,可下一秒,左胸的胎記突然燒起來,燙得他差點叫出聲。
劇痛里浮起畫面:周縣丞的書房,燭火在銅鶴燭臺里打旋,燈影搖曳,照出墻上扭曲的影。
他袖口滑出三錠銀,在火盆里熔成金紅的液,又撒進一把灰白粉末——陳三“聞”到那粉末的味道了,像燒過的人骨混著鐵銹,還夾著一絲焦苦的紙灰味。
銀液翻涌著凝成新錢,被趙九斤塞進錦盒時,有個老乞丐的手突然伸過來,指甲劈裂著去抓錢串。
“地契換銀……我家三畝田,全鑄進這錢里了……”
老乞丐的聲音在陳三腦子里炸響,帶著回音,像從地底傳來。
他看見那人把銅錢含進嘴里,喉結動了動,突然七竅流出黑血,腸子像被千蟲啃噬著從嘴里鉆出來,那銅錢卻還卡在齒間,泛著幽幽冷光。
陳三踉蹌后退,泥水濺上褲腿,冰冷黏膩,他卻顧不上,嘶聲喊:“這錢有毒!是熔了人命鑄的!”
人群炸開鍋。
有老婦扔了銅錢,尖叫著往回跑;賣炭的壯漢攥緊扁擔,盯著陳三流血的手背:“小叫花子亂嚼舌根!”趙九斤的巴掌扇過來時,陳三嘗到了血味——是自己的牙齦裂開了,鐵銹般的腥甜在舌尖蔓延。
他被揪住衣領往石階上撞,青磚硌得后頸生疼,碎石嵌進皮肉,他卻死死盯著周縣丞的官靴。
縣丞的皂靴尖動了動,露出半截繡著纏枝蓮的袖口。
陳三的胎記燙得幾乎要穿透皮膚,他“看”見那袖中藏著三錠銀,錠身還粘著未燒盡的黃紙灰,紙紋里模模糊糊能辨出“李氏宗祠”四個字,那灰燼還帶著余溫,仿佛剛從火盆里取出。
“大人袖中三錠銀,可是李老三家祖傳地契換的?”陳三吐著血笑,聲音嘶啞,“上月李老漢餓死在祠堂前,您夜里燒了他的地契,灰摻進銀錠——”
周縣丞的臉瞬間煞白。
他下意識去捂右袖,卻忘了左袖夾層還塞著半片殘紙。
縣令拍案的聲音震得房梁落灰:“搜!”
衙役的手探進周縣丞袖袋時,陳三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像鼓點敲在耳膜上。
三錠銀被扔在案上,在春日里泛著冷光;半片殘紙展開,“李氏宗祠”四個字刺得人眼睛疼。
周縣丞癱在地上,官帽滾到陳三腳邊,露出頭頂稀疏的白發。
“拖出去。”縣令皺著眉揮揮手。
陳三被衙役提著后領扔出縣衙,最后一眼看見周縣丞的官服被冷汗浸透,像片泡在臟水里的破布。
他昏過去前,聞到了草藥香,那香氣清苦中帶著一絲回甘,像黑暗中伸來的一只手。
他在意識模糊中想,這味道……是活人的氣息嗎?
“醒了?”
陳三睜開眼,入目是褪色的藥柜,陳皮香混著艾草味鉆進鼻腔,還有一絲淡淡的當歸甜。
他想動,肋骨卻疼得抽氣——有人給他涂了續筋膏,清涼里帶著辛辣,像有細針在皮下穿行。
“疼就別亂動。”
聲音像浸過冰水的銀針,冷,卻穩。
陳三轉頭,看見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藥柜前,手里捏著根搗藥杵。
她的發尾用藍布扎著,腕上系著個青銅小燈,燈芯已經燃盡,只剩點幽藍的余燼,像將熄未熄的星火。
“你救我?”他啞著嗓子問。
姑娘沒回頭,搗藥杵在石臼里發出“咚咚”聲,節奏沉穩,像心跳。
“你看見了什么?”
陳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想起幼時被狗咬時,疼得昏過去前“看”見狗主人藏在柴房的偷糧;想起被村童用石頭砸破頭時,“看”見砸他的小子爹在谷倉偷米。
這些畫面總在疼極時冒出來,像有人把別人的秘密塞進他腦子里。
“我碰錢,就看見縣丞熔銀,看見人吃錢死……”他摸了摸左胸的胎記,那印記還在微微發燙,“這疤,像能聞到血和灰的味道。”
姑娘突然轉身,眼神像淬了毒的針:“你可知這胎記為何不滅?”她從袖中抽出張泛黃的藥方,紙角寫著“三碗斷胎湯”,“我師父說,這是克它的方子。可你喝了三碗還活著,說明有人改了藥——是誰?”
陳三搖頭。
他想起娘總在夜里對著他的胎記掉眼淚,曾喃喃一句:“這印子……不該在你身上……”他還想起林婆子當年尖叫“閻王爺的買命錢”,想起雪地里那碗被他撞碎的毒粥,粥底沉著幾片藥渣,像燒焦的符紙。
這些碎片在腦子里打轉,卻連不成完整的線。
“那日你說地契焚燒的味道,連我都沒聞出來。”姑娘走近兩步,搗藥杵尖抵著他的胎記,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一顫,“你不是偶然看見——你是‘疼’出來的。每受一次傷,這胎記就多知一點?”
陳三愣住。
他想起被趙九斤揍時,胎記燙得幾乎要燒穿皮肉;想起剛才疼醒時,那枚有毒的銅錢在他枕頭下,摸起來還有點發燙,像一顆不肯冷卻的心。
“這城要變天了。”姑娘突然收了藥杵,“周縣丞倒了,上面會派新官。可貪官如草,割一茬長一坡。你若再用這能力……”她沒說完,轉身從藥柜里取出枚銅錢——正是那日染了泥水的那枚。
“你聞聞,現在還燙嗎?”
陳三接過銅錢。
胎記微微發燙,比那日輕了些。
他“看”見銅錢深處有條極細的黑線,像條蟄伏的蟲,在銅紋間緩緩蠕動。
“這錢,還沒死干凈。”他抬頭。
姑娘盯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那你,準備怎么讓它徹底閉嘴?”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的一聲悶響,像喪鐘。
陳三正要說話,突然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蘇姑娘!孫老瘸快不行了!”
陳三轉頭,看見個小藥童撞開半扇門,手里攥著半枚發黑的銅錢。
那銅錢的紋路和那日他見過的一模一樣,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像干涸的唇印。
“他臨死前攥著這錢,說要……”藥童喘著氣,“說要交給能‘看見’的人。”
蘇蟬的目光掃過那半枚銅錢,又落在陳三臉上。
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照在他左胸的胎記上,暗紅的印記泛著微弱的光,像團壓不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