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跟著藥童往城南跑時,鞋跟碾過青石板縫里的冰碴子,咯喇喇響得人心慌——那聲音像是骨頭在碎裂,每一步都踩進凍僵的夜里。
寒風從巷口灌進來,割得耳尖生疼,他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細霜,眼前的世界模糊又冰冷。
孫老瘸的破廟在巷尾,還沒到門口,他就聞見了那股子鐵銹混著腐肉的腥氣——是黑血的味道,濃得發齁,像鐵鍋燒干后糊底的焦臭,混著濕土與爛草的霉味,直往鼻腔深處鉆。
推開門的剎那,他差點栽進滿地的草屑里,枯草扎進掌心,刺得指尖發麻。
孫老瘸蜷在草席上,下巴抵著胸口,灰白的胡子上掛著黑褐色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胸前破棉襖的補丁上,洇出深一塊淺一塊的污痕。
屋角的老鼠窸窣逃竄,屋梁上結著蛛網,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像垂死者的呼吸。
見陳三進來,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亮,枯枝似的手從破棉襖里掙出來,攥著半枚銅錢往他懷里塞。
“孩……子?!睂O老瘸的喉嚨像破了個洞,每說一個字都漏風,嗓音嘶啞如砂紙磨過朽木,“全城的錢……都在殺人……”
陳三跪在草席邊,接住那枚銅錢。
入手滾燙,燙得他指腹發紅——和他胎記發燙的溫度一模一樣。
那熱意順著指尖竄上手臂,像有火蛇在血脈里游走。
孫老瘸的手突然收緊,指甲幾乎掐進他手腕里,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觸感粗糲如砂石,“井……井里的水也毒了……他們把熔錢的渣子倒溝里……”
話音未落,老人嘴角的黑血突然涌得更急,順著下巴滴在陳三青布衫上,暈開個丑陋的黑斑。
那血帶著鐵腥與腐臭,黏膩地貼在布料上,指尖一碰,竟拉出細絲,還漂著碎渣子,像燒化的銅末,泛著暗青的光澤。
“老瘸叔!”陳三喊得嗓子發疼,可孫老瘸的手已經松了。
他最后看了陳三一眼,眼尾的皺紋里還凝著半滴淚,就這么歪向一邊,喉嚨里的呼嚕聲漸漸弱成游絲,像風穿過枯井的嗚咽。
陳三抱著尸體在亂葬崗坐了一夜。
后半夜起了霜,草葉上的白霜沾在孫老瘸的破棉襖上,像撒了把鹽。
冷氣從地底滲上來,浸透膝蓋,凍得骨頭咯咯作響。
遠處貓頭鷹叫了一聲,凄厲地劃破寂靜,驚起幾只烏鴉,撲棱棱飛過墳頭。
他左胸的胎記從心口往肩胛爬,每一寸蔓延都像有螞蟻啃骨頭,癢中帶刺,又似有蟲在皮下蠕動。
他盯著老人青灰的臉,想起上個月雪天里,孫老瘸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給他時說的話:“咱爺倆要是能攢夠錢,就去城外買塊地,種點菜,不跟這些銅臭打交道。”
可現在,那半塊紅薯的暖還在回憶里,孫老瘸卻冷得像塊冰。
陳三摸了摸懷里的半枚銅錢,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要看看,這吃人的錢到底從哪來的。
次日卯時,陳三蹲在當鋪后巷的狗洞前。
晨霧未散,磚縫里結著薄霜,他脫了鞋,光腳踩上去,寒意如針扎進腳心,腳趾凍得發紫。
指尖剛碰到灶王爺畫像邊緣,就聽見里頭傳來“咕嘟”一聲——是熔銅的聲音,沉悶如地底滾雷,夾著金屬扭曲的吱呀聲。
地窖比他想象的大,整面墻都砌著熔銅爐,爐火映得四壁發亮,火光跳動在銅渣堆上,像無數雙紅眼睛在窺視。
數十筐銅錢堆在角落,每一枚都泛著青灰色,像長了霉,表面浮著一層油汗般的光澤。
陳三摸出懷里的半枚銅錢比對,紋路分毫不差。
他抓了一把銅錢,指腹剛蹭過錢面,胎記就燙得他縮手——和孫老瘸手里那枚,和周縣丞案里的毒錢,都是同一種灼痛,仿佛那銅錢是活的,正咬進他的血肉。
爐邊有個木盆,里頭泡著黑紅色的水,水面漂著層油花,泛著彩虹似的光暈。
陳三蹲下身,用草葉沾了點水,放進嘴里一嘗——先是苦,后是腥,再是金屬的澀,最后舌尖發麻,是砒霜,混著熔銅時的鉛毒。
他想起孫老瘸說的“井里的水也毒了”,突然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痛感讓他清醒。
他偷了枚未熔的銅錢,趁天沒亮扔進西頭老井。
第二日晌午,城南的乞丐們開始吐黑血。
阿毛蹲在墻根邊哭,吐出來的東西里還帶著銅錢渣子,胃液混著血沫,在青石板上畫出扭曲的紋路;瞎眼的張婆婆抓著他的褲腳喊:“三兒,水苦,水苦啊!”那聲音像鈍刀割喉,帶著水泡破裂的咕嚕聲。
陳三站在巷口,看著滿地的嘔吐物,喉嚨像塞了塊燒紅的炭,呼吸都帶著焦味。
他摸出懷里的毒錢,指甲在錢沿劃出白印——這錢殺了孫老瘸,殺了阿毛的娘,殺了所有喝井水的人。
他突然把錢塞進嘴里,銅銹味立刻漫開,扎得舌尖生疼,像是吞下了一片生銹的刀片。
“咳!”他嗆得直咳嗽,可還是硬往下咽。
銅錢刮著喉嚨往下墜,每一寸都像刀割,耳膜嗡鳴,眼前發黑。
胎記瞬間燒得他眼前發黑,他蜷在地上打滾,聽見無數人的痛呼聲在腦子里炸響——阿毛的腹痛,張婆婆的喉痛,孫老瘸腸穿時的絞痛,像萬千根針在扎他的心。
他閉著眼,順著那股血味往上追。
當鋪的熔銅爐,周縣丞的書房暗格,府衙后院的運貨馬車,最后在京城某處停住——那里有塊玉牌,刻著“忠靖伯府”四個字。
陳三燒了三天三夜。
第三日深夜,窗紙被風刮得嘩啦響,冷風灌進屋內,吹得油燈將熄未熄。
他迷迷糊糊看見個人影破窗而入,帶著雨水的氣息,鞋底踩在碎瓦上發出輕響。
是蘇蟬,她發梢滴著雨,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手里端著個黑陶碗,碗口騰起的白氣帶著藥香與苦味。
“張嘴?!彼∷南掳停幹樦旖枪噙M去,苦得他直翻白眼,舌根發麻,胃里翻江倒海。
他嘔出一堆黑血,其中混著半枚變形的銅錢,表面已熔出凹痕,像被體溫燒軟的蠟。
蘇蟬取出銀針,針尖在燭火上烤了烤,發出細微的“滋”聲,火光映在針尖,泛著藍光。
“這是三碗藥熬的解毒引,疼,但能活。”針落進胎記的裂紋里,冰錐似的疼從胸口竄到指尖,可那片暗紅的印記竟真的淡了些。
“當年我娘也給我三碗藥?!碧K蟬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她喝了三碗,還是吐了血。大夫說,是藥里的朱砂克了胎氣,可我知道……”她的銀針頓了頓,“她是替我挨了那碗斷胎湯。”
陳三望著她被雨水打濕的后背,布料緊貼脊骨,涼意仿佛也滲進自己皮膚。
他突然問:“你到底是誰?”
蘇蟬收針入囊,轉身時發尾掃過他的手背,涼得像塊玉,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
“等你胎記蓋住脖子那天,我就告訴你?!彼粝掳霃埶幏?,墨跡被雨水暈開,隱約能看見“血銅鑄幣,活體承毒——前朝禁術”幾個字。
雨停時天已泛白。
陳三裹著被子坐起來,懷里還留著蘇蟬的藥香,苦中帶甘,像某種記憶的余溫。
他摸了摸肩胛上的胎記,顏色淡了些,可邊緣還在微微發燙,像余燼未熄。
他想起孫老瘸的尸體還停在亂葬崗,想起阿毛哭著說“老瘸爺爺的墳還沒立”,突然掀了被子下床。
亂葬崗的風裹著腐味吹過來時,陳三跪在孫老瘸的草席前。
尸體已經開始發漲,臉上爬滿了蛆蟲,白花花地蠕動,舔舐著眼眶與嘴角。
他伸手撥開一只,指尖觸到濕滑的尸油,胃里翻騰,卻仍不肯走。
他摸出懷里的半枚銅錢,放在老人手邊,輕聲說:“老瘸叔,等我查清這毒錢的根,就來陪你喝酒。”
風卷著草葉掠過他的后頸,他沒注意到,左胸的胎記又往肩胛爬了半寸,紅得像團燒不盡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