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的后脊被稻草扎得生疼,懷里的銅錢卻燙得幾乎要烙穿粗布衫。
夜風(fēng)從柴房縫隙鉆入,帶著井口苔蘚的濕腥,拂過他脖頸時像一條冰冷的蛇信子滑過皮膚——那寒意驟然喚醒記憶:多年前一個雪夜,他曾在城西廢井邊見過蘇蟬跪著,發(fā)絲垂進(jìn)井口,指尖滴落的水珠在凍霧中凝成細(xì)冰,“娘……”她喊得極輕,像井底浮上來的一縷氣泡,轉(zhuǎn)瞬就破了。
他盯著柴房縫隙外的殘月,灰白的月光灑在稻草上,泛著死水般的青光;喉間胎記像被燒紅的鐵絲勒著,每一次呼吸都牽起皮肉下的灼痛。
每回想蘇蟬說“三碗藥是給我娘喝的”時那滴進(jìn)藥碗的淚,心口就跟著抽痛——那淚珠墜落的聲響,竟在他耳中回蕩成井底水滴的“嗒、嗒”聲,清冷而執(zhí)拗,仿佛井底那具沉尸正用指節(jié)輕輕叩擊井壁,一下,又一下。
柴房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腐朽的木軸摩擦聲刺得耳膜發(fā)顫。
趙捕頭佝僂著身子擠進(jìn)來,腰間鐵尺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極輕的悶響,像是有人用布裹著錘子敲了口破鐘。
陳三看見他眼下烏青像潑了墨,眼袋浮腫得幾乎要滴下黑水,手里攥著塊油紙包,油紙上還沾著暗褐色的血漬,指尖一碰,黏膩的觸感順著空氣爬進(jìn)鼻腔——那是陳年血垢混著井泥發(fā)酵的腥腐,又夾著一絲極淡的藥香,像枯葉底下藏著的殘花。
“錢掌柜的。”趙捕頭壓低聲音,油紙攤開,露出半塊帶骨的碎肉,斷口參差,骨茬泛著青灰,像被什么活物啃過。
陳三盯著那枚嵌在顱骨碎片上的銅錢,邊緣已被血肉包裹,仿佛長進(jìn)了骨頭里。
“腦門那枚‘蟬’錢,釘?shù)眯昂酢N矣冒吾斻Q扯了半柱香,銅錢嵌進(jìn)頭骨足有三分。仵作說,尋常人舉錘沒這力道,倒像是……”他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壓得更低,“倒像是那錢自己往骨頭里鉆。”
陳三的手指剛觸到銅錢邊緣,血腥味就順著舌尖漫上來。
這次不是鐵銹味的腥,混著一絲甜津津的藥香——是蘇蟬常熬的安神露,摻了酸棗仁和夜交藤的,那香氣曾在他發(fā)燒時縈繞枕畔,溫柔得像母親的手。
可那藥香底下,還浮著股腐水似的腥氣,像久未干涸的井壁青苔味,濕漉漉地貼著鼻腔往上爬,勾得后槽牙發(fā)酸。
他忽然記起,蘇蟬母親下葬那日,棺材入土前,井口飄出的霧氣里,也彌漫著這般甜腐交織的氣息,像有人在井底熬了一鍋無人喝的藥。
他猛地抬頭:“城西廢井?”
趙捕頭的眉毛跳了跳:“你怎知?仵作驗了錢掌柜的鞋底,沾著廢井邊的綠苔。那老酒鬼半夜愛去井邊撒尿,指不定是摔暈了,被人釘錢……”他突然住了嘴,盯著陳三發(fā)白的臉,“你想起什么?”
陳三沒答。
他盯著銅錢上“蟬”字的刻痕,那筆畫細(xì)如針尖,邊緣微微翹起,像被高溫?zé)七^。
蘇蟬的繡針在他胎記上扎鎖命紋時,針尖也是這樣細(xì)而利的,每一次穿刺都帶著微弱的灼熱,像火星濺在皮肉上。
若真是她動的手,何必留下自己的標(biāo)記?
除非——
那不是標(biāo)記,是引子。
就像那口井,從來不只是口井,而是她命里埋下的伏筆,是母親沉下去的地方,也是怨念浮上來的出口。
“趙叔,借身送香炭的衣裳。”陳三突然掀了稻草起身,稻草劃過手臂,留下細(xì)密的刺癢。
他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要去凈心庵。”
凈心庵的晨香還未燃盡,煙縷如絲,在微光中盤旋上升,帶著沉水香的苦澀與檀粉的暖意。
陳三挑著炭簍穿過廊下時,聽見檐角銅鈴在風(fēng)中輕顫,一聲,又一聲,像誰在遠(yuǎn)處數(shù)著更漏。
白雀兒正蹲在臺階上畫符,炭筆在黃紙上走得極慢,沙沙聲如春蠶食葉。
她描著個青衫人的衣擺紋樣——是柳元度常穿的月白杭綢,領(lǐng)口繡著纏枝蓮,針腳細(xì)密得幾乎要從紙上浮起。
陳三故意踉蹌一步,懷里的銅錢骨碌碌滾到白雀兒腳邊,銅面撞地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驚得檐下麻雀撲棱飛走。
小尼抬起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像兩片枯葉貼在蒼白的臉上。
她沒說話,卻盯著陳三左胸看了片刻——那里的胎記隔著粗布泛著淡紅,像塊沒捂熱的火炭,隱隱透出溫?zé)岬拿}動。
黃昏時分,陳三蹲在庵后竹林里換炭時,袖口被輕輕扯了扯。
白雀兒塞來張符紙就跑,發(fā)尾的銀鈴鐺丁零響了一聲,聲音清脆得像冰珠落地。
符紙上沒字,只畫著兩個模糊的人影:一個在火盆前燒紙,一個跪在井邊,井里飄出三縷煙,煙里凝著“藥”“錢”“蟬”三個字,字跡歪斜如掙扎的蟲。
背面有行極小的字,像是用炭筆蹭的:“柳大人燒的紙,角上有朱砂。”
陳三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指節(jié)泛白,痛感卻遲來半息。
他想起柳元度書房那夜,燭火搖曳,紙灰如蝶旋舞,他分明見那堆紙燒得只剩灰燼,可白雀兒說“沒燒全”——有人翻了灰堆,撿走殘角。
而蘇蟬袖中那張焦紙,邊角的朱砂印,和柳元度的賬冊批語一個顏色,紅得發(fā)暗,像干涸的血。
他忽然記起,蘇蟬曾說,母親死前最后一句話是“井底有光”,可誰都知道,那口井深不見底,連月光都照不進(jìn)去。
可若那光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底——來自被獻(xiàn)祭的命?
子時三刻,義莊的木門被陳三撬開條縫。
霉味混著尸臭撲出來,濕冷的空氣裹著腐肉的酸氣,嗆得他喉嚨發(fā)緊。
他摸黑挪開白婆子的尸床,木板吱呀作響,腳下踩到不知何物,軟中帶韌,像踩碎了一只干癟的蟾蜍。
指尖觸到床板下的暗格時,心跳得耳朵發(fā)鳴,血流在太陽穴突突跳動,仿佛有根線從心口拉到指尖。
半塊焦紙?zhí)稍诶锩妫吘壍臒劢购诰砬c蘇蟬的殘角嚴(yán)絲合縫。
拼起來的瞬間,陳三的呼吸頓住了。
“……蟬紋三枚為驗,一枚鎮(zhèn)爐,一枚飼鬼,一枚——索命。”
墨跡如蚯蚓爬行,字字滲著陰寒。
他想起蘇蟬埋在藥田的那枚銅錢,想起她用銀針在他胎記上繡鎖命紋時說的“借你的命”,想起錢掌柜腦門上那枚“蟬”錢里混著的井水腥氣——那口井,是蘇蟬母親跳的井。
那井水,從來不是死水,而是活的,它記得每一滴淚,每一口怨,每一縷未散的魂。
窗外突然落下雨點(diǎn),打在義莊的棺材板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像有人在叩門。
陳三蜷在兩具棺材中間,手心里的密信殘角還帶著溫度,仿佛剛從誰的掌心遞來。
他摸向胸口的胎記,這次不是灼痛,是刺骨的涼,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鉆,像有冰針在血脈里游走。
雨越下越大,有一滴濺在他手背,冰涼黏膩,像極了蘇蟬掉在藥碗里的那滴淚。
可這雨,也像極了那年她母親墜井前,從井口滴落的最后一串水珠——緩慢,冰冷,帶著命定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