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露水漫過青石板，陳三蹲在藥鋪后巷的墻根下，指腹還殘留著白雀兒塞符時的溫度——那觸感像一片剛從火堆里抽出的薄炭，溫熱中帶著微顫，仿佛她的指尖也正被什么灼燒著。
符紙是新裁的桑皮紙，邊緣帶著毛邊，他展開時，晨風吹得符角簌簌響，紙面竟泛出一絲銅綠般的幽光。
九口井呈北斗狀排布，每口井里都浮著枚銅錢，中央那口井正噴著黑火，火中站著個戴藥爐冠的男人，眉眼與柳元度分毫不差。
火舌舔舐紙面時，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像是有人在低語咒文。
“小師父？”陳三抬頭時，白雀兒已經跑遠了，灰布僧鞋沾著濕泥，在青石板上印出一串淡褐色的腳印，直通凈心庵朱紅山門。
晨風送來她衣角掠過石縫的窸窣，還有遠處庵內銅鈴輕晃的余音，空靈得不像人間之聲。
他盯著那串腳印，喉結動了動，突然聞到焦糊味——符紙正從邊緣開始自燃，沒風，火苗卻像有生命般沿著井紋攀爬，燒到柳元度的眉眼時，灰燼“呼”地騰起，往城南方向飄去，帶著一股鐵銹混著香灰的腥氣，擦過他鼻尖，像一只無形的手推著他前行。
城南。
陳三猛地站起身，后腰撞在墻磚上生疼，那痛感順著脊椎竄上腦后，激得他頭皮一麻。
老吳頭醉后說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當年鑄血銅，得選九井地，地脈陰氣養銅錢……”他摸了摸頸間蔓延至下頜的銅斑，斑痕此刻正發燙，像有人拿燒紅的鐵釘釘進皮膚，觸手之處，皮肉下似有細小的銅絲在蠕動。
街頭卦攤的布幡在晨風中翻卷，“鐵口直斷”四個墨字被雨浸得模糊，墨汁順著布紋緩緩滑落，像未干的血痕。
陳三攥著那枚邊緣帶缺口的“飼鬼錢”走過去，銅銹蹭得掌心發澀，指尖傳來一陣陣刺癢，仿佛那錢正試圖鉆入他的皮肉。
周瞎子正用竹片撥拉卦筒里的簽子，聽見腳步聲，渾濁的右眼突然轉向他：“小友身上有銅氣。”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枯木。
“算這個。”陳三將飼鬼錢拍在案上，銅錢砸得龜甲跳了跳，發出“當”的一聲悶響，像是敲在一口沉棺上。
周瞎子枯瘦的手指剛觸到錢邊，突然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指甲縫里滲出血珠，血滴落在龜甲上，竟發出“滋”的輕響，騰起一縷青煙，帶著腐鐵的氣味。
他顫抖著掀開左眼的黑布，陳三倒抽一口冷氣——那只本該盲的眼睛泛著幽綠銅光，眼白上爬滿血絲，像浸在銅汁里的珠子，瞳孔深處，似有符文緩緩旋轉。
“九井鎖魂，火起子時。”周瞎子的聲音突然變了調，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一個蒼老，一個稚嫩，重疊成詭異的回音，“銅氣沖頂，萬民為薪……有人要借活口的罪，煉新錢的魂。”他猛地抓住陳三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寒意順著血脈直沖心口，“貪官之罪即新幣之引，他們要把百姓的口供鑄進錢里，讓天下人的罪，洗干凈他們的臟銀！”
陳三的胎記從下頜開始往耳后蔓延，疼得他幾乎站不穩，皮膚下仿佛有熔銅在流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灼燒般的震顫。
他想起昨夜蘇蟬說“你是能聽見死人說話的活祭器”，此刻突然明白——那些被毒煙逼出的口供，不是證據，是材料。
柳元度根本不是要銷毀藥鋪，是要借蘇蟬的毒煙，讓百姓自己喊出貪銀數目，再把這些聲音熔進銅錢里。
藥鋪密室的地磚泛著潮氣，濕冷透過褲管滲入膝蓋，陳三蹲在供桌前，將柳元度咬錢吐血的畫面在腦海里過了七遍。
他舔了舔嘴角，血味溯源的能力讓他嘗到那枚毒錢的銹味——苦中帶甜，是砒霜混了甘草，舌尖還泛起一絲蜜蠟的膩感，那是藥汁裹錢的痕跡。
可柳元度吞咽時，喉結明明沒動。
“他根本沒咽下去。”陳三對著燭火輕笑，笑到眼眶發酸，燭光在他瞳孔里跳動，映出一個倒懸的火人，“當眾吐血是戲，為了讓所有人以為毒來自蘇蟬的藥。”
他翻出密室最深處的檀木匣，匣底壓著半張密信。
殘片上“買命者，終被命買”的字跡還新著，他蘸了蘇蟬的朱砂墨，在“一枚索命”旁添了“假死”二字，墨香混著血腥氣，在鼻腔里久久不散。
又撕下衣角，用針挑破指尖，將頸間銅斑的形狀拓在布角，混著曬干的藥渣塞進“貢藥”備用匣底——他要讓柳元度以為，蘇蟬已經察覺陰謀，密信即將曝光。
深夜的藥鋪梁上落著灰，陳三蜷在椽子間，盯著窗紙上晃動的人影。
夜風從瓦縫鉆入，帶著屋外枯葉腐爛的土腥味，還有遠處更鼓的余音。
子時三刻，黑影翻墻而入，是柳元度的親信趙七，腰間玉佩還掛著前日在賭坊贏的紅綢，綢角在月光下泛著血色。
趙七直奔貢藥匣，掀開木蓋的瞬間，陳三看見他瞳孔驟縮——他定是看見了殘片和帶血的布角。
趙七將東西塞進懷里，轉身時碰倒了藥碾子，“當啷”一聲，驚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塵粒鉆進鼻腔，嗆得陳三幾乎咳嗽，他死死咬住舌尖，才壓下那陣癢意。
陳三跟著趙七出了門，布角上的夜光苔在暗處泛著幽藍，像顆會移動的星子，微光映在他腳前的青石上，像一條通往地獄的引路符。
他們穿過三條街，拐進城南祭壇的側門。
風里開始飄來香灰與硫磺的氣息，混著地下涌出的陰冷地氣，吹得人脊背發涼。
陳三躲在香案后，看著趙七掀開香爐底座的暗格，將殘片和布角塞進去，又用香灰仔細蓋住。
指尖劃過爐壁時，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像是摸到了千年鐵棺。
他摸了摸頸間發燙的銅斑，嘴角終于揚起——真密信此刻正夾在白雀兒的符紙夾層里，而趙七身上的銅氣，早被周瞎子的“銅望眼”鎖得死死的。
子時的更鼓剛響，祭壇的火就燒起來了。
陳三混在圍觀百姓里，看著柳元度穿著玄色祭服登壇，袖口的云雷紋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像活蛇在游動。
突然，他的胎記像被澆了滾油般灼痛，疼痛共鳴不受控地涌上來——三百道聲音在他腦子里炸響，全是“我貪銀三萬！我貪銀三萬！”的吶喊，聲音混著哭腔、嘶吼、慘笑，像是三百個魂魄在同時撕心裂肺地懺悔。
那是蘇蟬的毒煙生效了，百姓們被煙嗆得說出真話，可這些真話，此刻正隨著濃煙往熔爐里鉆，化作青紫色的火舌，纏繞在銅汁之上。
“天降罪證，鑄新通寶！”柳元度的聲音蓋過了人群的驚呼，他揮了揮手，幾個壯漢將香爐抬到熔爐前。
陳三擠開人群沖過去，正看見銅汁從爐口傾瀉而下，澆進刻滿名字的模具里——那些名字，全是方才喊出貪銀數目的百姓。
銅液流動時發出“嘶——”的長音，像在吞咽靈魂。
模具最深處，一枚銅錢正在成形，錢文在火光下忽隱忽現，陳三瞇起眼，終于看清那三個字：買命錢。
“這不是通寶。”陳三喃喃自語，喉嚨像被塞進了燒紅的炭，每說一個字都帶著灼痛，“這是......”
“這是洗清天下臟銀的命。”柳元度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陳三轉身時，正看見他捧著剛出模的銅錢，眉眼在火光里扭曲成笑，“你以為我怕暴露？不，我要讓所有人都看見——他們的罪，能換我的銀，干凈，亮堂。”
銅錢在柳元度掌心泛著幽光，陳三盯著那枚錢，突然聽見記憶里熔爐的轟鳴，還有無數人在火中哀嚎的回響。
他想起蘇蟬說“你是活祭器”，此刻終于明白——這場祭天，祭的不是藥，是他，是蘇蟬，是所有被銅臭浸透的命。
而那枚“買命錢”，正滴著未凝的銅汁，在柳元度掌心，慢慢……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