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度的嘶嚎里突然多出了金屬刮擦般的顫音,像鈍刀在銅盤上反復拖曳,聽得人牙根發(fā)酸。
陳三蹲下身時,瞥見那枚沾血的“買命錢”正順著貪官顫抖的衣襟起伏,每一下跳動都精準對應他紊亂的心跳,像條蟄伏在血肉里的銅蛇。
銅面映著昏黃燈籠光,泛出青黑銹斑,邊緣微微卷起,仿佛曾被無數(shù)手掌攥得發(fā)燙。
指尖剛靠近,一股刺骨寒意便順著空氣爬上來,帶著鐵腥與焦骨混雜的氣味。
“這錢……在吸他的氣?!标惾黹g發(fā)澀,胎記突然燙得驚人,像有熔銅滴落皮下,還沒來得及抬手去按,劇痛已經順著指尖竄進柳元度的太陽穴——
七歲的柳元度被父親揪著后領按在銅爐前,炭火星子濺在他繡著金麒麟的小靴上,皮面“滋”地冒起一縷白煙,焦味鉆進鼻腔。
爐火噼啪作響,熱浪撲面,逼得人睜不開眼。
爐邊跪著個和他一般高的童男,額角沁著血,發(fā)間沾著草屑,粗麻衣領已被汗水浸透,貼在瘦削的肩胛骨上。
“阿度,”柳老爺?shù)穆曇粝翊懔硕镜你~水,燙得耳膜生疼,“這是你頭回學鑄飼鬼錢。”
童男突然抬頭。
陳三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孩子的眼睛里映著跳動的爐光,瞳孔深處仿佛跳動著兩簇幽焰,左胸部位赫然有塊銅錢狀的淡紅印記——和他的胎記,分毫不差。
皮膚下似乎有東西微微搏動,如同活物。
“釘進去。”柳老爺將錐子塞進柳元度手里。
錐尖冰涼,銅柄刻著細密符紋,觸手滑膩,像是浸過血又曬干。
童男的眼淚滴在青磚上,混著血珠滲進磚縫,“阿度哥哥,疼……”聲音細若游絲,卻在陳三耳中炸開,像銹鏈拖地。
錐尖扎進顱骨的瞬間,陳三的太陽穴“嗡”地炸開,仿佛有千百根銅針從顱內向外穿刺。
他踉蹌著后退,額頭抵在熔爐磚上,粗糲的磚面磨著皮膚,冷汗順著后頸往下淌,濕透中衣,黏膩地貼在脊背。
原來“買命錢”不是標記貪官的罪,是喚醒他們心底最原始的惡——每個貪官的命格里,都曾親手埋下這樣的“飼鬼錢”。
而他自己,不過是所有血祭中唯一活下來的“胎”,是這些罪惡最鮮活的倒影。
“銅氣有靈,認痛不認人?!?/p>
沙啞的嗓音從身后傳來,像枯枝在石板上刮過。
陳三抬頭,周瞎子不知何時站在熔爐陰影里,枯樹皮般的手正搭在他肩頭,指尖冰涼,帶著香灰的澀味。
老人的盲眼蒙著層白翳,卻像能看透他翻涌的記憶:“你讓錢認了你,便成了‘命爐’——只要這錢還在市面滾,你就能聽見所有握過它的人的痛。”
陳三望著柳元度扭曲的臉,突然想起方才涌入腦海的三百道痛:王嬸砒霜入喉的灼裂、縣丞撞柱時顱骨碎裂的悶響、鑄幣工焦骨剝落的滋滋聲……原來這些年他嘗過的每滴血,都是“命爐”在自動收賬。
“但他沒死?!敝芟棺拥氖种妇従徱葡蛄刃目?,指甲輕叩衣襟,發(fā)出“嗒、嗒”兩聲,像銅鈴輕震,“貪念未絕,銅氣反噬就會震響‘血銅錄’的鈴鐺。京里那位管著天下錢袋子的大佛,很快要睜眼了?!?/p>
陳三的后頸泛起涼意,仿佛有冷風順著脊椎爬上來,吹得尾骨發(fā)麻。
他忽然明白為何這半年來貪官落馬的速度越來越快——不是他的能力變強了,是“血銅錄”在預警,在催促幕后黑手收網。
“去藥鋪?!敝芟棺拥氖滞蝗皇栈厝ィ麘牙锶嗣躲~錢,銅面冰涼,邊緣磨得光滑,像是被無數(shù)手指摩挲過,“蘇蟬藏的東西,該你看了。”話音未落,老人的身影已融進夜色,只余下滿地香灰被風卷起,掠過柳元度抽搐的腳背,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蛇尾掃過磚縫。
藥鋪后堂的密室飄著陳艾味,混著樟腦與干枯藥渣的沉香,吸入肺腑,壓得人胸口發(fā)悶。
陳三摸黑推開藥柜,木軸“吱呀”呻吟,第三層最里側的檀木夾層“咔嗒”彈開時,他的手指在發(fā)抖,指尖觸到焦黑封皮,粗糙如燒過的樹皮。
殘卷翻開,內里字跡如新,墨色烏亮,仿佛昨日才寫就:“子承父罪,女承父命,唯胎死者可破法?!?/p>
“咚!”
木門被撞開的聲響驚得陳三差點把殘卷掉在地上,心口猛地一縮,耳膜嗡鳴。
白雀兒扶著門框喘氣,發(fā)間的木簪歪向一邊,額角沁著細汗,鼻尖微紅。
她的耳朵聽不見,但眼睛亮得驚人——左手捏著半張燃盡的黃符,灰燼正順著指縫往下落,在青石板上拼出“南門,午時,焚冊”四個模糊的字,余溫尚存,指尖觸之微燙。
陳三的瞳孔驟縮。
他認得這種符,是白雀兒用朱砂混著銅銹畫的,只在最緊要時才燒。
符灰落處,竟隱隱泛出銅綠光澤。
小尼姑見他懂了,又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向門外——有人要燒證據,是戶部派來的“清賬使”。
他抓過殘卷往外跑時,正撞上進門的吳六指。
仵作的斷手捧著只陶土罐,罐口用蠟封得嚴嚴實實,指尖殘留著泥土與尸腐的腥氣。
“這是當年熔爐炸了后,我從你娘尸身里扒的?!彼穆曇粝裆凹埐零~,粗糲刺耳,“她護心鏡里卡著塊銅片,封著你的胎血?!?/p>
陳三接過陶罐的手在抖,罐身冰涼,蠟封裂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苦甜鉆入鼻腔——是母親床頭那碗墮胎藥的味道,夾著麝香的辛烈與斑蝥的腥毒。
吳六指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像嘆息:“你娘不是沒喝夠藥,是故意讓藥毒滲進胎里,拿自己當爐,把毒煉進你的胎記里。她最后說:‘別讓銅吃人,別讓錢說話?!?/p>
銅片貼上胎記的剎那,記憶如沸水般涌來:母親仰躺在床上,第三碗藥汁順著嘴角淌進衣領,濕了素色中衣,褐色藥漬如血。
她顫抖的手撫上腹部,胎記突然灼亮如燈,皮下似有熔流奔涌,將藥汁里的砒霜、麝香、斑蝥一一燒化,融成溫熱的血,順著臍帶流進他身體——那感覺,像是被母親的骨血重新孕育了一次。
“原來……”陳三的喉嚨發(fā)緊,聲音沙啞如裂帛,“她是拿命換我活?!?/p>
南門的荒廟飄著焦糊味,混著濕土與朽木的氣息。
陳三趕到時,火堆正舔著半卷竹冊,紫袍宦官的指甲縫里沾著黑灰,正將最后幾頁往火里送。
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照出額角跳動的青筋。
白雀兒的符紙“唰”地甩過去,符上的雷紋竟引著火苗倒卷,“刺啦”一聲燒著了宦官的衣袖,焦臭瞬間彌漫。
“大膽!”宦官尖叫著后退,陳三趁機撲進火里,掌心被燎得生疼,皮肉“滋”地一縮,到底搶下半截殘冊。
泛黃的竹片上,血字刺得他眼疼:“萬命通寶,需以銅胎兒心為引,二十歲生辰夜,祭天熔鑄?!?/p>
“他們要的不是錢?!标惾ь^望向京城方向,殘冊在他手里簌簌發(fā)抖,竹片邊緣割得掌心發(fā)癢,“是拿我當爐心,燒盡天下良心?!?/p>
白雀兒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側,遞來張新畫的符。
黃紙上,少年立于高臺,掌心托著枚發(fā)光的銅錢,腳下鎖鏈斷裂,身后跪著無數(shù)頂戴花翎的官員。
“他們怕的,是這錢不認官,只認痛?!标惾p聲說。
風卷著荒草掠過他發(fā)燙的胎記,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白雀兒突然拽他的衣袖,指向廟后義莊的方向。
陳三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暮色里,義莊的飛檐下掛著盞白紙燈籠,燈籠上用黑墨畫著枚銅錢,正隨著風一擺一擺,像在招手。
紙面被風吹得鼓動,發(fā)出“啪、啪”輕響,仿佛那銅錢正在低聲低語。
“要來了。”陳三摸了摸懷里的銅片,母親的話還在耳邊響,“別讓銅吃人,別讓錢說話?!彼皖^看向白雀兒遞來的符,符角被風吹得翻卷,露出背面一行小字:“子時,義莊,棺中有人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