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義莊飄著腐木與尸蠟混合的腥氣,陳三的布鞋碾過青石板上的露水,鞋尖撞在半開的木門上,“吱呀”一聲驚起梁間夜梟。
夜風裹著濕冷的霉味灌入鼻腔,檐角鐵馬輕響,像是死人指甲刮過銅鈴。
門內燈芯“噼啪”爆響,吳六指的斷指正挑開一具青灰色尸體的喉管,左手腕的銅鈴隨著動作輕晃——那是他當年在鑄幣司當火工時,被熔銅濺傷后,用廢銅片打的護腕。
鈴聲細碎,混著尸身腐液滴落瓷碗的“嗒、嗒”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來得巧,”他頭也不抬,缺了半截的小拇指戳進尸體胃袋,指尖帶出一團黏膩黑渣,“昨夜追焚冊那清賬使的隨從,今早被人用秤砣砸了后腦,拋在義莊后巷?!?/p>
陳三喉間泛起鐵銹味——這是胎記要發動的前兆。
他舌尖一動,嘗到血氣在口中蔓延,像有銅片在齒間摩擦。
他盯著吳六指攤開的粗瓷碗,老人從胃里挑出的殘渣正混著褐色液體,當他滴入自制的“銅銹水”時,碗里突然騰起幽綠的光,像極了鑄幣爐里未完全冷卻的銅汁,那光映在墻上,竟如活物般微微蠕動。
“血銅入體三日,骨髓生銹。”吳六指用斷指蘸了蘸碗里的液體,放在鼻尖嗅了嗅,鼻翼微顫,“這小子吃過戶部供的‘延壽丹’,牙床還嵌著半枚銅錢——試毒官的標配,專替上頭嘗新鑄的錢有沒有毒?!?/p>
陳三的左手不自覺撫上左胸,胎記隔著粗布短衫發燙,像一塊燒紅的銅片貼在皮肉之下。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尸體發青的手背——皮膚僵硬如蠟,指尖觸到的瞬間,一股寒意順著手脈直沖腦門。
劇痛如沸水灌頂。
他看見李守仁——那個總在縣衙里瞇眼打盹的南城典史,此刻正跪在密室的青磚上,燭火映得他官服上的鷦鷯補子忽明忽暗。
青磚冰冷刺骨,他膝蓋發麻,卻不敢動。
他掀開棺材夾層,將一本染血的賬冊塞進去,又蓋上另一本墨跡未干的假賬,用“戶部稽查印”重重一蓋。
“對不住了,老周,”他對著空棺材喃喃,聲音干澀如砂紙摩擦,“誰讓你查賬查到皇上的‘萬命通寶’頭上去……”
“啪!”陳三猛地縮回手,額頭抵著棺材板重重喘氣。
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混著胎記邊緣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尸體的指甲在他掌心刮出五道血痕,卻不及他心里的疼——原來李守仁不是庸官,是條藏在縣衙里的戶部惡犬。
陳三胸口發悶,仿佛有銅汁在五臟六腑里翻騰,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讓那聲怒吼沖出喉嚨。
“小友,”沙啞的嗓音從背后傳來,陳三轉頭,周瞎子正扶著門框站在月光里,右眼的眼白泛著銅銹般的青灰,“銅氣北移了?!彼读硕缎渲信磷樱淮榛熘鸱鄣幕衣湓陉惾中睦?,微涼如雪,金粉刺得指尖發疼,像有無數細針扎進皮肉。
“清賬使的尸灰,摻著戶部大員喪儀才用的冥紙金粉——他們要立個替死鬼,把銅臭案結在你頭上。”
陳三捏著那撮灰,金粉刺得指尖發疼。
他突然扯下衣襟,用牙齒咬破胎記邊緣滲血的皮膚,血珠滴在隨身攜帶的黃紙上,混著墨汁寫下殘冊里的“萬命通寶”秘密。
“血墨寫的字,只有銅胎者能看見?!彼麑⒓堩撜鄢尚【?,抬頭對白雀兒道,“去凈心庵,藏在香爐底第三塊磚下。”
白雀兒點頭,發間銀鈴輕響,轉身時袖中滑出張新畫的符——符上是座墳包,墳前有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墨跡未干,仿佛還帶著地底陰寒的濕氣。
“吳伯,”陳三又轉向仍在驗尸的仵作,“去城南亂墳崗,把李守仁藏真賬的棺材掘出來,留半枚銅錢在坑邊。”吳六指的斷指在銅鈴上敲了敲,算作應承,轉身時踢到腳邊的秤砣,“當啷”一聲,驚得義莊外的野狗竄進了黑夜里,吠聲凄厲,劃破死寂。
處理完義莊的事,陳三攥緊那張染血的黃紙,踏著夜露匆匆趕回藥鋪。
次日午后,李守仁的官靴聲在亂墳崗格外清晰,踩碎枯葉的“咔嚓”聲,像在碾碎誰的骨頭。
陳三伏在老槐樹上,看他扒開浮土,掀開棺材蓋的瞬間,瞳孔驟然緊縮——那本染血的賬冊就躺在腐壞的絲絨上,封泥上還沾著半枚齒印。
他舔了舔唇。
血味溯源發動的剎那,黑暗裹著鐵銹味涌來。
陳三在失明前的最后一刻,嘗到了封泥上的唾液——是柳元度,那個被毒殺的前清賬使,死前喝過的那壺茉莉茶的味道,清甜中透著一絲苦澀,像命運的伏筆。
證據鏈“咔嗒”閉合。
當夜,藥鋪后堂的炭爐燒得正旺,火光映得墻上人影扭曲,如鬼舞動。
李守仁攥著陳三遞來的“失竊案卷”,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忽明忽暗,像他搖擺不定的良心。
陳三裝作整理案宗,指尖輕輕擦過他手背——皮膚溫熱,汗濕黏膩,卻在觸碰的瞬間,劇痛如利刃剖開李守仁的記憶。
他看見李守仁跪在滾燙的鑄幣爐前,銅汁從爐口涌出,裹著他的官服、補子、烏紗帽,最后灌進他張大的嘴里。
那銅汁灼燒聲“滋滋”作響,連靈魂都在尖叫。
“饒命!饒命!”李守仁突然慘叫著摔在地上,額頭撞在青磚上,“那賬不該我拿!是張公公說……說結了案就能升六品!”
陳三蹲下身,按住他發抖的肩膀:“你拿的不是賬,是命。三百個被毒銅錢害死的百姓,都在你肚子里燒著呢?!?/p>
李守仁癱成一灘泥,哭著吐出戶部聯絡的暗語:“子時三刻,北城關帝廟,銅鈴響三聲……”
藥鋪密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蘇蟬正站在藥柜前,手中銀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針尖一滴藥液墜落,砸在藥碗中“叮”然有聲。
她接過陳三遞來的供詞,指尖在“張公公”三個字上頓了頓,突然將銀針扎進自己掌心。
血珠滲出,帶著淡淡的藥香,墜入藥碗,激起一圈漣漪。
“我爹當年用‘蟬錢’釘人手指逼供,我用毒藥毀人經脈復仇……”她望著掌心滲出的血珠墜入藥碗,聲音發顫,“我們和那些貪官,到底差在哪兒?”
陳三想伸手碰她的肩,卻在半途停住。
指尖懸在半空,像被無形的線拉住。
他看見蘇蟬將染血的藥汁混入“引魂散”,涂在密信的封泥上,那血跡在火光下泛著暗紅,像凝固的恨意。
“從今往后,我不繡你的命了?!彼ь^時眼眶發紅,“我繡真相——讓每個碰這封信的人,都嘗嘗被毒銅錢燒穿心肺的滋味?!?/p>
陳三望著她轉身的背影,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別讓銅吃人”。
他摸了摸發燙的胎記,輕聲道:“死人不會說謊……可活人,得學會聽?!?/p>
后半夜的風卷著槐樹葉掠過藥鋪瓦檐,沙沙作響,像無數亡魂低語。
白雀兒的符紙“唰”地落在陳三案頭。
符上畫著座破廟,廟前蹲著個缺舌少齒的乞丐,腳邊放著個寫滿“冤”字的銅盆,墨跡濃重,仿佛能聽見那盆中冤魂的嗚咽。
周瞎子的批注在符角:“北城乞丐窩,趙無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