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夜比城南冷,白雀兒的粗布僧衣被風灌得鼓起來,衣角獵獵作響,像片將斷的幡。
寒氣順著脖頸鉆進脊背,她不由得縮了縮肩,指尖觸到懷中符紙的棱角——那是周瞎子塞給她的,墨跡未干,隱隱泛著朱砂的腥氣。
她沿著青石板路往破廟后巷走,鞋尖踢到半塊磚,“咔嗒”一聲撞在墻根——磚石碎裂的脆響驚起幾只夜鴉,撲棱棱飛過檐角。
那里蜷著個裹草席的乞丐,缺了半顆門牙的嘴咧著,牙齦泛著紫黑,像腐爛的梅子。
風里飄來一股餿臭,混著尿臊與爛肉的氣味,直沖鼻腔。
“阿彌陀佛。”白雀兒蹲下身,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油漬在紙上洇開,露出棗泥糕的暗紅。
指尖觸到油紙時,還殘留著蘇蟬掌心的溫度。
草席窸窣作響,如蛇蛻皮。
乞丐抬起手,腕子細得像根柴,皮膚緊貼著骨頭,指甲縫里嵌著黑泥,一碰就簌簌掉落,留下腥臭的粉末。
他盯著油紙包,喉頭滾動,忽然用炭條在地上劃字:“小師父,找趙無舌?”字跡歪斜,炭末簌簌落在青苔上,像枯葉墜地。
白雀兒心口一跳,符紙在掌心微微發燙。
符紙上畫的正是這破廟,廟前銅盆寫滿“冤”字——眼前人腳邊正擺著個豁口銅盆,盆底墨跡未干,“冤”字的最后一豎還在往下淌水,墨汁如血,一滴、一滴,砸在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仿佛心跳。
“是周先生讓我來的。”她壓低聲音,把棗泥糕推過去。
指尖觸到地面時,一股陰寒順著指腹爬上來,像是碰到了死人的手。
乞丐抓過糕點狼吞虎咽,喉結動得像在吞咽碎玻璃,每一下都發出“咯咯”的悶響。
油紙被撕開,棗泥黏在指縫,他連渣都不放過,最后一點碎屑舔得干干凈凈,舌尖舔過裂口的唇,發出“嘶”的一聲。
等最后一口咽下,他突然撕開衣襟——胸口暗紅的烙痕刺目,“啞”字下一枚銅錢印記,和陳三的胎記輪廓分毫不差。
烙痕邊緣泛著焦痂的黃,輕輕一碰便滲出膿水,腥臭撲鼻。
“戶部尚書。”他用炭條重重戳地,字跡歪扭如刀刻,炭條斷裂,濺起幾點黑星,“每月十五,地宮燒童男。他夢里喊‘銅錢吃我’,喊得床板都顫。”聲音雖啞,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嘶鳴,像是從鐵爐里刮出來的。
白雀兒的手攥緊符紙,紙角割得掌心生疼。
她聽見風里有孩子的哭聲,細得像游絲,纏在耳膜上,揮之不去。
可回頭看時,巷子里只有風卷著枯葉打旋,枯葉撞上墻角,發出“沙沙”的哀鳴,像無數小手在抓撓。
乞丐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寒氣順著血脈往上爬。
炭條在地上劃出亂麻般的線,最后一筆狠狠拖出一道長痕:“那孩子……胸口有銅錢。”
陳三是在藥鋪后堂見到趙無舌的。
蘇蟬舉著燭臺,火光映得乞丐臉上的疤忽明忽暗,光影跳動間,那疤像活物般蠕動。
燭油滴在木桌上,凝成血珠般的紅點,散發出淡淡的蜂蠟香。
趙無舌縮在草席里,見陳三走近,突然直起身子,指尖顫抖著指向他左胸——那里的胎記已漫過鎖骨,像塊浸了血的銅片,觸手滾燙,仿佛皮下有火在燒。
“他要見你。”白雀兒輕聲說,聲音輕得像風吹紙灰。
陳三蹲下來,指尖剛貼上趙無舌的手腕,劇痛便如熱油潑上脊背。
皮膚瞬間灼起一層虛汗,冷風一吹,寒毛倒豎。
他踉蹌著栽進黑暗里,眼前浮現出地宮的穹頂,九口銅爐泛著暗紅,爐口滲出的銅汁不是黃的,是黑的,裹著焦糊的頭發、碎骨,滴在青石板上“滋啦”作響,騰起刺鼻的焦臭。
熱浪撲面,他幾乎能感到皮膚被灼燒的痛楚。
中央高臺上躺著個少年,左胸的銅錢胎記與自己如出一轍。
他的嘴大張著,卻發不出聲——不是被割了舌,是喉嚨里塞著熔了一半的銅錢,銅液凝固在聲帶間,像一枚冰冷的鎖。
戶部尚書跪在臺下,額頭抵著銅汁,哭嚎聲混在爐響里:“萬命通寶……萬命通寶……”那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帶著鐵銹與骨灰的腥氣。
“嘔——”陳三猛地抽回手,喉間泛起鐵銹味,舌尖一舔,竟嘗到血的咸腥。
趙無舌的炭條還在地上劃,最后幾個字被血暈開:“他要拿你的命,鑄最后一枚錢。”炭末混著血水,在地上蜿蜒如蟲。
藥鋪密室的燭火跳了跳,火苗猛地一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
周瞎子捻著花白胡須,吳六指把缺了半截的刀往桌上一磕,“這法子能成?讓百姓的痛變成聲兒,還能附在銅錢上?”刀身震顫,發出嗡鳴。
陳三抹了把嘴角的血,胎記在鎖骨處灼得發燙,仿佛有火蟻在皮下爬行。
他盯著墻上掛的“痛覺證言”草圖,那是蘇蟬用銀針在羊皮上刺的,每個針孔都浸著藥汁,散發出淡淡的龍腦與血竭味。
針孔連成的紋路像一張哭喊的臉。
“我試過,李守仁碰了買命錢,他的貪念會引動別人的痛。如果把三百個冤魂的痛串起來……”
“凝執念。”蘇蟬的聲音從藥柜后傳來,冷而沉,像藥杵砸在石臼里。
她抱著石臼,搗藥杵砸在龍腦霜里,“趙無舌的炭字、李守仁的供詞、柳元度的慘叫,都摻進聲骨丸。符紙貼井壁,每張畫一人執手訴冤——白雀兒,你畫的符要沾他們的眼淚。”
白雀兒應了聲,從懷里掏出疊符紙,最上面一張已經畫好:穿粗布衫的婦人牽著孩子,孩子手里攥著半枚毒銅錢。
她指尖拂過符面,墨跡里滲出點水,是白天去亂葬崗時,從婦人墳頭采的露。
露水微涼,帶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像一滴未干的淚。
城南廢井的月亮是紅的。
陳三站在井口,胎記燙得他直咬牙,牙齦滲出血絲。
白雀兒的符紙在井壁上飄,像一群白蝶,紙面被夜風鼓動,發出“簌簌”的輕響。
吳六指舉著火把,火光照得井里的水泛著幽藍,水面倒映著扭曲的人影,像沉在水底的冤魂在仰頭張望。
蘇蟬遞來聲骨丸,藥丸在掌心還帶著體溫,微微發軟,散發出苦腥與藥香交織的氣味:“吞下去,疼就咬這個。”她塞來塊浸了麻藥的布,布料粗糙,沾著藥汁的濕冷。
陳三嚼碎藥丸,苦腥的藥汁順著喉嚨往下淌,像有無數根針在刮食道。
他閉上眼,雙手按在胎記上——血味突然在鼻腔里炸開,是李守仁的汗、趙無舌的血、三百個中毒百姓潰爛的傷口,膿血的酸臭、銅銹的腥氣、焦骨的焦糊味,一股腦沖進肺腑。
疼痛如潮水涌來,他看見賣菜的張阿伯捂著肚子在地上滾,腸穿肚爛;看見鑄錢的老周頭被銅汁濺了滿臉,皮肉“滋啦”作響;看見那個和自己同胎記的少年在高臺上抽搐,銅液從喉間溢出……
“我貪銀三萬!我該死!”
第一聲哭喊從井底冒出來時,陳三的膝蓋一軟,冷汗浸透后背。
第二聲、第三聲緊接著炸開,像有人在井里撒了把炮仗,聲浪撞在井壁上,震得耳膜生疼。
吳六指的火把“啪嗒”掉在地上,他捂著耳朵蹲下去:“是王屠戶的聲兒!他上個月才埋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火光在地上亂跳。
城樓上的守卒突然抱頭尖叫。
更夫的梆子砸在地上,驚得野狗滿街跑,狂吠聲撕破夜空。
陳三睜開眼,看見月光里漂浮著無數影子,有老人、有孩子、有被割舌的趙無舌,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喊的都是同一句話:“我貪銀三萬!我該死!”聲音重疊在一起,像千百人同時在耳邊嘶吼,震得顱骨發麻。
那一夜,整座城都在顫抖。
風卷著灰燼掠過屋檐,像冤魂的嘆息。
次日清晨,李守仁被發現趴在案頭,手里攥著枚買命錢,錢面上浮著模糊的影——是他跪在鑄幣爐前,接過張公公遞來的賬本。
周瞎子摸著八字胡笑:“銅氣反噬,貪者自曝。”
陳三卻知道,那是血音卷的執念附在了錢上,只要心有愧,便會被他人之痛啃噬。
深夜的藥鋪后堂,蘇蟬蹲在銅盆前。
她倒出“三碗藥”的最后殘渣,褐色藥汁濺在炭灰上,騰起股焦苦的煙,嗆得人眼眶發酸。
趙無舌的炭條、柳元度的血衣依次投入火中,火焰“轟”地竄起來,映得她眼眶發紅,火光在她臉上跳動,像復仇的符咒。
“當年這藥沒殺死你……今天,我要用它燒穿皇宮的門。”
陳三靠在門框上,胎記燙得他直吸氣,仿佛有火在骨縫里燒。
他望著蘇蟬被火光映亮的側臉,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別讓銅吃人。”
現在他知道,不是銅吃人,是人心的貪念把銅變成了刀。
他摸了摸發燙的右眼,那里的胎記已經漫過眉骨,像塊燒紅的烙鐵。
“報應沒舌頭……”他輕聲說,“可我會替它咬下去。”
后半夜的風卷著槐樹葉掠過瓦檐,沙沙作響,像無數人在低語。
藥鋪密室的燭火忽明忽暗,陳三蜷在草席上,右眼的胎記燙得他直抽氣。
他聽見窗外有銅錢落地的聲音,“叮——”,像有人在敲喪鐘,一聲,又一聲,不緊不慢,仿佛來自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