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密室的炭盆早熄了,陳三蜷在草席上,右眼皮跳得厲害,像有根細針在皮下反復扎刺。
寒氣從地磚縫里爬上來,貼著腳底鉆進骨頭,他縮了縮身子,草席發出干澀的“沙沙”聲。
胎記從眉骨漫到顴骨,像塊燒紅的烙鐵貼在臉上,每跳一次,就有細密的汗從額角滲出來,順著太陽穴滑落,在頸側凝成冰涼的一線。
蘇蟬跪在他身側,指尖沾著冰玉膏,順著銅斑邊緣輕輕抹。
藥汁剛觸到皮膚,他就疼得抽了下肩膀,肩胛骨撞上墻角,發出沉悶一響。
“忍忍。”蘇蟬的聲音比藥汁還涼,話音落時,檐外雨滴正砸在瓦片上,碎成一片濕冷的回響。
她垂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發梢掃過他鎖骨處的銅斑,帶起一陣微癢,像雪粒落在灼傷的皮膚上。
“昨兒后半夜,你喊了七次‘娘’。”
陳三攥緊草席的手松了松,草莖斷裂的脆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他記得那些夢——母親蒼白的臉在燭火中晃動,接生婆瘋癲的尖叫刺穿耳膜,還有那碗浸著血的墮胎藥,藥汁苦腥,順著喉管滑下時像活物在爬。
可更清晰的是昨夜井底的哭嚎,王屠戶的聲音混著趙無舌的啞吼,像無數根銹針往耳朵里扎,每一聲都帶著鐵腥味的回音。
他閉了閉眼,眼瞼內血絲密布,像蛛網罩住了瞳孔:“他們在井里困了三十年,該回家了。”
瓦片輕響的剎那,兩人同時抬頭,屋外雨聲驟停,連風都屏了呼吸。
蘇蟬抄起案上的毒囊,皮革摩擦聲劃破寂靜;陳三的手已按在胎記上——那里的灼痛突然凝成一線,像有人用燒紅的紅繩拴住了他的神經,一路抽向顱頂。
白雀兒從窗欞翻進來時,衣角還滴著水,濕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懷里護著張黃符,符紙邊緣被雨水泡得發皺,卻仍能看清上面畫的:一葉扁舟浮在浪紋里,舟頭三炷香,煙線裊裊化成個模糊的人形,那煙人似在動,像要從紙上走下來。
小尼姑抹了把臉上的水,指尖點著符上的船,又朝南岸劃了兩下,指甲刮過符紙,發出“沙”的一聲輕響。
陳三的呼吸頓住,喉間泛起井水的腥氣。
三天前周瞎子喝茶時說過,陰渡引魂舟是前朝鑄幣司的秘術,唯有守渡人能引亡魂過忘川。
城南義渡那個從不收錢的沈婆子,三十年來只收香客三支香……他摸了摸發燙的右眼,皮膚下仿佛有銅液在流動:“沈婆婆?”
白雀兒重重點頭,指尖在符上畫了個圈,又指向自己耳朵——聾子的手語比說話還利落:她說,她聽見渡頭老槐樹上的烏鴉叫得邪性,一聲聲像哭,沈婆子的船槳沾著血銹,劃水時“吱呀”作響,像在鋸骨頭。
“我去。”陳三撐著墻站起來,胎記燙得他直吸氣,指尖觸到墻灰,簌簌落下,像燒盡的香灰。
蘇蟬抓住他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掌心冰涼:“你右眼的斑都到顴骨了,再用能力……”
“他們等不了。”陳三反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汗,濕黏黏地貼著她的皮膚,“昨夜井里的魂喊的不只是‘貪銀三萬’,還有‘沈香火’——沈婆子的男人,是不是當年鑄幣司的香火官?”
蘇蟬盯著他臉上的銅斑,忽然松開手,呼吸微顫。
她轉身從藥柜最底層摸出個青瓷瓶,倒出粒朱紅藥丸塞進他嘴里,藥丸入口即化,一股冰涼順喉而下,壓住心口的灼痛。
她的手指在他唇上頓了頓,指尖微涼,像一片雪落:“這是用雪蟾膽配的,能壓半時辰灼痛。”
“日落前不回來,我就帶著白雀兒砸了義渡的船。”
白雀兒拽了拽陳三的衣角,遞來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冷掉的桂花糕,糖霜結了霜,咬一口,甜中帶澀,是她今早偷偷去西市買的。
陳三喉結動了動,把油紙包塞進懷里,紙包貼著胸口,像藏著一點溫熱的念想。
義渡的黃昏來得早。
陳三踩著青石板走到渡口時,夕陽正往江里沉,把水面染成血紅色,波光晃動,像無數張扭曲的臉在水下掙扎。
沈婆子的烏篷船停在岸邊,老婦枯坐在船頭,灰發被風掀得亂蓬蓬,眼皮都不抬一下,船底傳來細微的“滴答”聲,是水珠從船板縫里滲出,還是血在滴?
“婆婆。”陳三掏出懷里的藥香——這是蘇蟬用引魂散混了沉水香制的,香料在掌心微溫,帶著一絲腐朽的甜,“井底的魂,想回家。”
船板“吱呀”響了聲,像老骨頭在呻吟。
沈婆子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珠突然縮成針尖:“銅胎兒……你還活著?”她哆哆嗦嗦拽開衣領,鎖骨下嵌著半枚銹銅錢,邊緣的肉翻卷著,像被生生烙進去的,皮肉與銅銹黏連,觸之生疼,“我男人是鑄幣司香火官,專司祭爐焚香。那年熔爐炸了,他抱著你娘的尸身跳進井里,說‘香不斷,魂不散’……”她的手突然掐住陳三手腕,指甲幾乎陷進他銅斑里,皮膚灼燙,像被烙鐵貼住,“你娘肚子里的你,早該被三碗藥毒死的!”
陳三疼得倒抽冷氣,可那灼痛里竟混著絲熟悉的溫度——是母親臨終前摸他臉的溫度,溫柔而絕望。
他輕聲道:“我娘說,閻王爺不收買命錢。”
沈婆子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箱,咳出一口黑痰,砸在船板上,冒起微煙:“好個買命錢!”她從船底摸出只陶瓶,瓶口塞著浸血的棉絮,揭開時,一股腐油味撲面而來,“這是招魂油,混在香里燒,能叫死人開口。但燒香的人……”她指了指陳三臉上的銅斑,“會被鬼啃骨頭。”
藥鋪后院的槐樹上掛著三百個紙人,每個紙人背后都用朱砂寫著中毒者的姓名。
風過時,紙人輕輕相撞,發出“簌簌”聲,像低語。
白雀兒蹲在地上折最后一個紙人,手指被符紙割出細血痕,血珠滲出,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把血按在“王屠戶”三個字上,血跡暈開,像一朵暗紅的花。
蘇蟬在石臼前搗藥,招魂油混著聲骨丸的藥粉,在石杵下發出“咯吱”聲,像骨頭在碾碎。
她抬頭時,看見陳三正站在院門口,陶瓶在他手里泛著青灰,瓶身冰涼,像握著一塊死人的骨。
“沈婆婆說的?”她問。
陳三點頭,把陶瓶遞給她。
周瞎子不知何時站在井邊,右眼泛著詭異的銅綠,像銅銹在眼珠上蔓延。
他摸著八字胡笑:“子時三刻,銅氣歸井——這是鑄幣爐炸的時辰,怨氣最重。”他彎腰撿起塊碎磚,在地上畫了個圈,磚屑劃過青石,發出刺耳的“刮”聲,“陳小友,你盤坐井邊,用疼痛共鳴引魂;蘇小娘子點香,白雀兒記符。記住,香燒到第三寸時,必須咬破舌尖噴血。”
陳三脫了外衫坐下,胎記從脖頸漫到胸口,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像活物在皮下蠕動。
他閉眼,雙手按在井沿上。
血味溯源緩緩開啟,舌尖先泛起井水的腥,接著是藥香的苦,最后是三百種毒煙的味道——有砒霜的澀,有鉛粉的甜,還有李守仁書房里沉水香混著血的腥,每一種都像針一樣扎進記憶。
蘇蟬點燃第一炷香。
風突然停了,連樹葉都不再晃動。
紙人“唰”地全立起來,在槐樹上飄成一片紅云,紙面發出“嘩嘩”聲,像無數人在低語。
井底傳來細碎的哭聲,像無數人在說夢話,漸漸清晰成字句:“我貪了修橋的銀子……”“我用賑災糧換了銅錢……”“我該死……”聲音從地底鉆出,帶著濕冷的霉味。
白雀兒的炭筆在符紙上飛,每記一句,就有個紙人“啪”地燒起來,灰燼打著旋兒飄進井里,像送魂的紙錢。
陳三咬破舌尖,血霧噴在紙人上,那些哭聲響得更亮了,像有人拿大喇叭在他耳邊喊,震得耳膜生疼。
胎記開始發燙,從顴骨往眼角竄,皮膚下仿佛有銅液在沸騰。
陳三咬著牙,把每聲哭喊都刻進骨頭里——這是證據,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在說話。
三日后的城南集市像炸了鍋。
賣菜的張老漢攥著枚“買命錢”突然跪下,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那軍餉……是我扣的!”他旁邊賣糖葫蘆的王二嬸剛撿起錢,立刻捂住耳朵尖叫:“別喊了!別喊了!”她丈夫李屠戶想扶她,手剛碰到錢,“哇”地吐了口黑血,倒在地上抽搐,血中浮著細碎的銅屑。
周瞎子蹲在街角的茶攤邊,端著茶碗笑。
茶博士戰戰兢兢遞來錢:“老神仙,這錢……”“收著。”周瞎子把錢塞進袖筒,“這錢會說話,專咬黑心肝的。”他抬眼望向南邊的李府,看見幾個家仆正往院里搬炭盆,火盆里的賬冊燒得噼啪響,火星飛濺,像鬼火。
陳三藏在茶樓二樓,透過窗縫盯著李府。
灰燼打著旋兒飄起來,突然在半空凝成字:“戶部尚書,趙崇安。”他摸了摸發燙的右眼,那里的銅斑已經漫到眼尾,像團燒紅的鐵。
深夜的藥鋪格外安靜。
蘇蟬把最后一瓶招魂香封進銅匣,蠟油滴在匣蓋上,凝成朵猙獰的花,燭火搖曳,影子在墻上扭曲如鬼。
白雀兒突然從房梁上竄下來,手里的符紙燒成了灰,灰燼在桌上拼出四個字:“香斷人來。”
“咚——”
院墻外傳來火把的爆響,火星四濺。
蘇蟬抄起毒囊的手頓住,陳三的胎記“騰”地燒起來,像被火燎過。
他掀開窗紙往外看,數十個黑衣禁衛圍住院墻,為首者穿紫袍,玉帶扣上雕著麒麟,袖口繡著“內帑監”的金線,刀鞘刮過石板,發出刺耳的“吱”聲。
周瞎子從陰影里走出來,聲音壓得極低:“內帑監掌皇家錢庫,這人是趙崇安的心腹。他們不是來抓人——”他盯著陳三懷里的銅匣,“是來搶香的。”
陳三突然笑了。
他把銅匣塞給白雀兒,指尖在她手背上按了兩下——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號:“你走,從義渡過河,把香交給凈心庵佛像底座。”
白雀兒搖頭,手指在自己胸口畫了個叉,又指向陳三。
陳三捏了捏她的臉:“聽話。”他轉身拾起案上的銀針,扎進胎記邊緣的皮膚,血珠立刻滲出來,順著臉頰滑落,像淚,像血,像香灰。
“他們要香?好,我讓這香,燒進他們骨頭里。”
院外傳來砸門聲,門板震顫,灰塵簌簌落下。
蘇蟬把最后一把毒粉撒在門檻上,轉身對陳三笑:“我陪你。”
“不行。”陳三抓住她手腕,“你得活著,等我燒穿皇宮的門。”他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像說給她一個人聽,“我娘說,別讓銅吃人……可我現在知道,得讓銅咬回去。”
門“轟”地被撞開。
紫袍禁衛踏進來,腰間的佩刀閃著冷光。
陳三迎著光站在中間,半張臉被銅斑覆蓋,像尊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活鬼。
他摸了摸發燙的右眼,那里的銅斑還在往太陽穴漫——沒關系,只要能多咬下幾個貪官的骨頭,就算燒穿全身又如何?
“點香。”他對蘇蟬說。
蘇蟬劃著火折子。
第一炷香騰起青煙時,禁衛們突然捂住耳朵。
“我貪銀三萬!我該死!”
哭聲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