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廟的冷雨順著破敗的屋檐滴落,在神龕前積起一灘淺水,倒映著燭火微弱的光。
水洼邊緣泛著鐵銹般的暗紅,雨滴砸落時濺起細小的漣漪,仿佛有看不見的魂魄在水底掙扎。
周瞎子劇烈的咳嗽聲撕破了雨夜的寂靜,他佝僂的身子像一棵風中殘燭,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肺腑深處刮出的濕響,仿佛骨頭在皮肉里咯吱作響。
他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一個被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方塊,遞給了陳三。
油紙已經(jīng)泛黃,邊緣被磨得起了毛,指尖劃過時能感受到粗糲的纖維,上面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那是陳年艾草與苦參混合的氣息,夾雜著沈婆子身上常年熏染的陳舊衣香,像是從記憶深處飄來的嘆息。
“這是……沈婆婆的信?”陳三接過,指尖觸及之處,一股冰涼的決絕之意仿佛穿透了油紙,直抵骨髓,仿佛那紙上寫下的不是字,而是凍僵的誓言。
“是‘香引三使名錄’?!敝芟棺哟鴼猓瑴啙岬难劭艮D向蘇蟬,眼白上浮著一層銅綠色的霧,像是腐銅生銹的痕跡,“老婆子走之前,讓我務必在此時交出。她說,香引有三,缺一不可。這第三個,就得靠你了,蘇蟬丫頭?!?/p>
陳三小心翼翼地展開油紙,昏暗的燭光下,幾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映入眼簾,墨色沉得像是滲入了紙背的血。
信中寫明,第三位守冊人代號“灰袖”,常年隱于皇宮浣衣局。
“浣衣局……”陳三眉頭緊鎖,那地方守備森嚴,不亞于一座獨立的水牢,外人如何能進?
他說話時,聲音被雨聲壓得低啞,仿佛怕驚動廟外潛伏的什么。
不等他再問,蘇蟬已然起身,默默地背起了隨身的藥箱。
木箱扣合時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像是某種決斷的回音。
“我去?!彼穆曇舨淮?,卻異常堅定,像是一根繃緊的銀針,刺破了夜的沉悶,“我能找到她?!?/p>
陳三和周瞎子都看向她。
蘇蟬垂下眼簾,語氣平靜地揭開了一段無人知曉的過往:“我被藥鋪的掌柜收養(yǎng)前,曾在宮里做過半年雜役,就在浣衣局。那里有個姓柳的掌事七娘,待我不錯。如果‘灰袖’是局里的老人,或許就是她。”
這番話讓陳三心中一震,他從未想過,這個平日里只知采藥配方的姑娘,竟還有這樣一段身世。
這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是沈婆子早已布下的又一顆棋子。
蘇蟬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愕,她從包袱里翻出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裙,那是她當年出宮時唯一的行頭。
布料粗糙,摩擦著手背時泛起一陣細微的刺癢。
她利落地脫下外衣,換上那身象征著卑微過去的衣裙,整個人瞬間褪去了藥師的沉靜,多了一絲宮女的麻木與謹慎。
她解開發(fā)髻,取出一支不起眼的小藥瓶,倒出些許名為“逆痛散”的藥粉,粉末呈灰白色,帶著淡淡的苦杏仁味。
她小心地用油紙包好,嚴絲合縫地藏入重新挽起的發(fā)髻深處,發(fā)絲垂落時,像是一道無聲的封印。
做完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陳三,眼神里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決斷。
“宮墻外的餿水車和送衣車隊會在寅時交替,那是防備最松懈的時候?!彼f完,便再不回頭,披上蓑衣,嬌小的身影毅然決然地融入了廟外的瓢潑大雨之中。
雨點砸在蓑衣上,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像是無數(shù)只鬼手在敲打。
夜色如墨,宮墻高聳。
蘇蟬憑借著記憶,避開幾處明哨暗樁,成功混入了一列吱吱呀呀駛向宮掖的送衣車隊。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濺起冰冷的泥水,水珠濺上她的腳踝,寒意順著小腿爬升。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皂角與霉?jié)窕旌系墓治?,這味道瞬間將她拉回了多年前那段不見天日的時光——那是汗?jié)n、尿臊與陳年灰塵交織的氣息,是宮女們在暗夜里無聲哭泣的背景。
浣衣局深處,一間終年潮濕的柴房是交接臟衣的所在。
墻壁上爬滿了青黑色的霉斑,指尖觸之,濕滑如苔。
蘇蟬確認四周無人,走上前,按照記憶中柳七娘教過的暗號,屈起指節(jié),在厚重的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指節(jié)撞擊木頭的悶響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口中低語:“香斷井未冷。”
門內(nèi)靜默了片刻,隨即“吱呀”一聲,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木軸摩擦的聲音像是老人咽氣前的呻吟。
一只枯瘦如雞爪的手猛地伸出,緊緊拽住她的手腕,指甲刮過皮膚,留下幾道細微的刺痛。
她被猛地扯了進去。
門扉在身后迅速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
柴房里堆滿了如山般的臟衣,一股更濃重的酸腐氣味撲面而來,混合著酒氣與陳年熏香,熏得人頭腦發(fā)昏。
昏黃的油燈下,站著一位滿頭銀絲、身形佝僂的老婦。
燈影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歪,像是一只伏地的鬼魅。
她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正警惕地打量著蘇蟬,目光如針,刺得人皮膚發(fā)緊。
蘇蟬注意到,在老婦陳舊的袖口上,用黑線密密地縫著三道不甚明顯的標記,指尖輕輕劃過,能感受到線腳的凸起,像是某種隱秘的密碼。
“你是……小蟬?”柳七娘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打磨過,每吐一個字,喉嚨里都帶著痰音。
蘇蟬點點頭,從懷中取出半塊當年柳七娘贈她的碎瓷片。
瓷片邊緣鋒利,割得掌心微微發(fā)燙。
柳七娘渾濁的她轉過身,從一堆散發(fā)著酒氣與熏香的官服中,抖出一件尤其骯臟的遞給蘇蟬。
布料油膩,指尖一碰便留下油漬。
“這些,是內(nèi)帑監(jiān)那幫狗官昨夜換下的。”柳七娘的語氣里透著刺骨的寒意,“沈大家早就算到了這一天。她用‘百日香’的灰燼混入特供的熏香中,那些穿著它的人,夜里都會在夢中吐露實情,將自己做過的虧心事一遍遍地重復?!彼l(fā)出一聲冷笑,枯槁的臉上滿是鄙夷,“趙崇安那個偽君子以為自己掌控一切,卻不知這宮里每一件華服,每一縷熏香,都吸飽了三百冤魂的血與恨?!?/p>
蘇蟬心中一凜,接過官服。布料沉重,帶著一股腐朽的體溫。
她打開藥箱,取出一小瓶“招魂油”,用指尖蘸了些許,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官服的衣領內(nèi)側。
油液冰涼,帶著一絲腥甜的鐵銹味。
那本是平平無奇的布料,在接觸到招魂油的瞬間,竟如宣紙遇水,慢慢洇開一片淡青色的痕跡。
油跡之下,一行行斷斷續(xù)續(xù)的字跡緩緩浮現(xiàn),仿佛是從布料深處生長出來的一般。
字跡模糊,卻能勉強辨認:“……銅庫……西南角……子時……開鑰……”
線索有了!
蘇蟬心頭一跳,正要將這關鍵信息記下,柳七娘卻猛地按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如樹皮,力道卻大得驚人,壓得她指尖發(fā)麻。
“快走!‘黑烏鴉’快巡過來了!”
與此同時,荒廟中的陳三正焦急地踱步。
腳步踩在濕泥上,發(fā)出“噗嗤”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上。
周瞎子盤腿而坐,雙目緊閉,十指在膝上飛快掐算,口中念念有詞。
他那雙瞎了的眼睛上,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銅綠色光暈,仿佛能穿透重重宮墻,看到常人無法企及的景象。
“內(nèi)帑監(jiān),守衛(wèi)森嚴,銅氣環(huán)繞,固若金湯……”周瞎子喃喃道,“但物極必反,金石之氣最盛之時,亦是其最脆之刻。每逢子時,陰陽交替,守衛(wèi)換崗,西南角的通風口會有半柱香的空當,無人看守。那是唯一的生門。”
陳三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縮著身子取暖的白雀兒身上。
她蜷在角落,雙手抱著膝蓋,牙齒微微打顫,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薄霧。
白雀兒年方十二,是沈婆子收留的孤兒,身形瘦小,動作卻極為靈巧。
“雀兒,”陳三蹲下身,聲音沉穩(wěn),“哥哥需要你幫個忙。”他將計劃和盤托出,由白雀兒扮作給內(nèi)帑監(jiān)送夜炭的童子,將特制的“招魂香”藏在炭簍夾層里,趁機塞入通風口。
白雀兒的小臉瞬間煞白,宮里對她而言是比地獄更可怕的地方。
她記得那些深夜的哭喊、皮鞭抽打的聲音、還有被拖進井里的身影。
但她看著陳三眼中那份沉重的托付,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退縮。
最大的難題是,內(nèi)帑監(jiān)入門需搜身,炭簍夾層雖隱蔽,也未必能瞞過那些老奸巨猾的禁衛(wèi)。
周瞎子仿佛看穿了陳三的憂慮,他從另一個懷囊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黑陶瓶,拔開塞子,一股難以形容的尖銳氣味彌散開來——像是腐爛的銅錢與燒焦的頭發(fā)混合,刺得人鼻腔發(fā)痛。
他倒出不過半勺暗紅色的液體在碗里:“這是沈婆子留下的‘痛引水’。含一口在舌下,凝神聚氣,你便能短暫地聽到、感受到對方心中最深的恐懼與痛苦。趁他心神大亂之際,便是你的破綻?!?/p>
當夜,三更鼓響,陳三換上一身夜行衣,如貍貓般潛伏在內(nèi)帑監(jiān)高聳的宮墻之外。
夜風刮過耳際,帶著金屬的冷腥。
白雀兒則背著一個比她身子還寬的炭簍,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竹簍邊緣磨著她的肩胛,每走一步都傳來骨頭的輕響。
不多時,一隊巡邏的守衛(wèi)提著燈籠走近,燈籠紙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光影晃動,像鬼火。
為首的校尉目光如鷹,厲聲喝道:“什么人!”
白雀兒嚇得一個哆嗦,躲到陳三身后,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陳三上前一步,將一小袋碎銀塞過去,陪笑道:“軍爺,給監(jiān)里送夜炭的。天冷,勞煩軍爺行個方便。”
那校尉掂了掂銀子,臉上卻毫無笑意,冷冷道:“規(guī)矩不能廢,人要搜,東西也要查。”他說著,便要伸手去探白雀兒的衣襟。
就在此時,陳三猛地將舌下的“痛引水”咽下。
一股針扎般的劇痛從舌根炸開,瞬間沖入腦海。
剎那間,無數(shù)嘈雜的畫面和聲音涌入他的意識,而其中一道最強烈的恐懼,清晰地來自面前的校尉——熊熊燃燒的大火,一具被燒得焦黑的女尸,以及一個凄厲的童音在嘶喊:“娘!別燒我娘的尸體!我沒想克扣軍糧!我沒有!”
劇烈的痛苦與愧疚,如同潮水般通過“痛引水”的共鳴,狠狠撞進了那校尉的腦中。
“啊——!”校尉猛然抱住頭,雙目赤紅,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
他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渾身抽搐著,嘴里胡亂喊著:“別燒了!我給!我把軍糧都給你們!”
他身后的守衛(wèi)們大驚失色,忙不迭上前攙扶。
趁著這片刻的癲狂與混亂,陳三對白雀兒使了個眼色。
白雀兒心領神會,小小的身子一矮,像只敏捷的野貓,低頭從混亂的眾人身旁鉆了進去,消失在厚重的宮門之后。
宮道幽深,兩側的紅墻在燈籠的微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的巨獸。
白雀兒背上的炭簍沉重無比,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上。
腳底的青石冰冷,透過薄鞋滲入骨髓。
她按照陳三的指引,一路摸索到內(nèi)帑監(jiān)的偏院。
院內(nèi)燈火通明,兩名小太監(jiān)正在費力地搬運一箱箱沉重的銅錠。
銅塊相撞,發(fā)出沉悶的“哐當”聲,像是喪鐘在敲。
只聽其中一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同伴耳語:“你聽說了嗎?兵部的王尚書昨夜在府里吐了黑血,太醫(yī)去看過,只說是煉丹的爐氣反沖……可我聽掃夜的宮人說,那血倒在地上,好像……好像自己會動?!?/p>
白雀兒聽得心驚肉跳,不敢耽擱。
她尋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趁著兩個太監(jiān)轉身的間隙,迅速將炭簍傾倒。
隨著嘩啦啦的木炭落地,夾層暗格里三支用油紙裹好的“招魂香”悄然滑出。
她眼疾手快地撿起,一個箭步?jīng)_到墻角的通風口,將三支香精準地塞進了生銹的鐵柵欄深處。
鐵條冰涼,刮得掌心生疼。
任務完成,她剛松了口氣,準備撿起木炭撤離,忽聽身后響起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陰冷的聲音傳來:“這么晚了,誰在這里鬼鬼祟祟?”
白雀兒回頭一看,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來人竟是趙崇安最信任的爪牙,禁衛(wèi)軍統(tǒng)領黑九!
他身后跟著一隊殺氣騰騰的侍衛(wèi),手中的燈籠將她小小的身影照得無所遁形。
退路被堵死,情急之下,白雀兒急中生智。
她猛地抓起一把地上的炭灰,奮力撒向黑九手中的燈籠。
燈籠的火光被灰塵一撲,驟然黯淡下去。
就在這光線變幻的一瞬間,她毫不猶豫地咬破舌尖,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她將一口精血噴在一直藏于袖中的符紙上。
那符紙是沈婆子臨終前所贈,遇血即燃。
一道幽綠色的光華自符紙上騰起,火光中,竟赫然映出了沈婆子臨終時那張布滿皺紋、眼神卻銳利如刀的臉!
她的身影在幽光中搖曳,仿佛跨越生死,親臨此地。
“老東西……你還沒死?!”黑九被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景象駭?shù)么篌@失色,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盡褪。
他當年親眼看著沈婆子斷氣,此刻再見“亡魂”,積壓在心底的恐懼瞬間爆發(fā)。
子時將至。
宮墻外的枯井旁,陳三單膝跪地,手中緊緊握著一束用母親遺發(fā)纏繞而成的細線,這是啟動一切的“香引”。
井口寒風呼嘯,他卻感到井底深處傳來一陣微弱的震動,仿佛沉睡多年的地火正在蘇醒。
周瞎子仰頭望天,那雙泛著銅綠的眼睛里倒映著漫天星斗。
他嘶啞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的激動:“時辰到了……銅氣升騰,龍脈反噬……香,點著了?!?/p>
話音未落,皇宮深處,戒備森嚴的內(nèi)帑監(jiān)地庫之內(nèi),那三支被塞入通風口的“招魂香”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竟無火自燃。
三縷極細的綠色煙絲裊裊升起,無聲無息,如鬼魅般穿過鐵柵,飄向下方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黃梨木賬冊。
綠煙帶著徹骨的陰寒,所過之處,燭火都為之黯淡。
那些灰燼并未隨風飄散,而是如有生命般,精準地飄落在一本本厚重的賬冊之上,自動拼湊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名字,以及其后一串串代表著罪惡與鮮血的贓銀數(shù)目。
三百冤魂的怨念,在這一刻化為鐵證。
同一時刻,相隔數(shù)重宮闕的寢殿內(nèi),大將軍趙崇安在錦被繡枕中猛然驚醒。
他大口喘著粗氣,冷汗?jié)裢噶私z綢內(nèi)衫。
一個無比真實的噩夢將他攫住——夢里,他被三百個無頭無臉的血人拖入冰冷的銅水之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肉被一寸寸熔化。
他驚魂未定地坐起,借著窗外透入的月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一看之下,他如遭雷擊。
只見那原本光潔強健的小臂上,竟不知何時蔓延開一片片暗青色的斑點,形狀如同藤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攀爬,散發(fā)著金屬的寒意。
緊接著,一個聲音,不,是三百個聲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直接在他耳邊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來自地府的冰冷:
“你還欠命?!?/p>
趙崇安渾身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這聲音,這銅斑……他猛地想起某個被他刻意遺忘的古老詛咒。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這絕非偶然!
他霍然轉頭,目光死死地盯住宿衛(wèi)森嚴的內(nèi)帑監(jiān)方向。
那里,一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