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中的女人臉龐如煙霧般消散,那句“把香火,燒進龍肚”卻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陳三的腦海。
他踉蹌后退,胸口劇烈起伏,那塊烙印著“阿沅”二字的胎記燙得如同沸騰的銅汁,每一寸皮膚下的銅紋都在瘋狂竄動,仿佛要掙脫血肉的束縛。
周瞎子臉色煞白,手中的竹杖篤篤地敲著冰冷的地面,聲音因恐懼而嘶?。骸褒埗恰鞘腔蕦m大內!井里的那個東西,想讓你去送死!”他湊近一步,渾濁的銅綠眼球死死盯著陳三胸口的胎記,“阿沅……我想起來了,前朝末年,欽天監最后一任監正,那個被抄家滅族的李氏,監正的名字就叫李沅!傳說他煉制出了能與鬼神通靈的‘國運香’,也正是這香,引來了滅門之禍。你娘姓陳,她告訴過你,你爹是誰嗎?”
陳三茫然地搖了搖頭。
關于父親,母親從未提過一個字,那仿佛是陳家最大的禁忌。
他只記得,母親臨終前,曾撫摸著他的胎記,淚流滿面地說:“三兒,別信香,也別信井?!?/p>
可如今,他信了香,母親的骨灰融入了他的血脈;他信了井,井中的魂靈給了他一個指向死亡的謎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院中的寂靜。
柳元慶裹著一身寒氣沖了進來,他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尸格,神色既有興奮又有惶恐:“成了!蘇蟬姑娘留下的那張拓片,我托人送到了御史臺的老御史家門口。今天一早,整個縣衙都炸了鍋!”
他將尸格展開,指著上面一處幾乎難以察覺的記錄:“我查了一夜,終于找到了!縣丞張家在一年前,曾向城中最大的銅料行‘聚寶齋’訂購過一批特制的銅料,用途不明。而張氏阿娥的尸體被發現前,有人看到縣丞的兒子張揚在東街的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還跟人吹噓,他搞到了一枚能讓女人聽話的‘寶貝銅錢’!”
線索串聯起來,真相昭然若揭。
張揚強暴殺人,用毒銅錢偽造現場,而那銅錢的材質,很可能就來自他家私下訂購的那批特制銅料。
蘇蟬的墨跡遇銅銹變紫,是鐵證。
“沒那么簡單。”周瞎子冷冷打斷了他,“官官相護,一個縣丞的兒子,只要他爹不倒,這案子就翻不了。你們驚動了縣衙,也等于驚動了張家。他們現在肯定在想方設法地銷毀證據,甚至……殺人滅口。”
他的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
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連滾帶爬地跑進來,正是死者張氏阿娥的母親。
她撲倒在柳元慶腳下,泣不成聲:“官爺!我女兒的尸首……不見了!衙門的人說,昨夜停尸房走了水,把……把尸體都燒沒了!”
柳元慶如遭雷擊,渾身冰涼。
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所有的證據,連同那殘留在胃里的銅銹粥渣,都化為了灰燼。
陳三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見的幻象中,張揚在行兇后,曾對著尸體冷笑:“我爹是縣丞,你告到天邊也沒用。你死了,就是個不清不白的蕩婦,連祖墳都進不去?!?/p>
好狠的手段,不僅要殺人,還要誅心,讓她死后都不得安寧。
數百個女聲的悲鳴再次在陳三耳邊響起,那些細碎的、痛苦的、不甘的哭訴匯聚成一股怨念的洪流,沖擊著他的神智。
他胸口的胎記愈發灼熱,皮膚下的銅紋亮得幾乎要透出衣衫。
“不好!”周瞎子一把抓住他,“怨氣太重,你身上的‘香引’被催發了!再這樣下去,你會被這些亡魂撕碎的!”
與此同時,城西的凈心庵內,白雀兒雙膝跪在冰冷的石磚上,雙手因為絕望而微微顫抖。
面前的庵主神情冷漠如冰,仿佛沒有看到她用手語比劃出的哀求。
“欽天監的‘斬香滅脈’令,無人能違?!扁种骶従忛_口,聲音里不帶一絲情感,“香引一脈,本就是前朝李氏留下的禍根。它能通陰陽,也能亂乾坤。如今復蘇,必須徹底根除。陳三是這一代的‘香引使’,他必須死。”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殿角那個懸掛的鐵籠上,沈婆子的遺骸在里面蜷縮成一團,干枯得不成樣子。
“沈婆子當年接生了陳三,手上沾了‘香引’的因果,這才死后不安,被我用‘逆香’鎖魂于此。你要救她,讓她入土為安,也不是不行。”庵主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拿陳三的胎記來換。只要剝下那塊皮,斬斷香脈,我便放了沈婆子的殘魂?!?/p>
白雀兒的眼中涌出淚水,她瘋狂地搖頭,手語比劃著:那會要了他的命!
“是他的命,還是沈婆子的魂,你選一個?!扁种鏖]上了眼睛,不再多言。
寒風從殿外灌入,白雀兒只覺得通體冰寒。
她知道,庵主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達最后的通牒。
她要么背叛朋友,要么眼睜睜看著收養自己的師父魂飛魄散。
皇城之內,高聳的宮墻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
蘇蟬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粗布婢服,佝僂著身子,隨著一群新入宮的勞役,低頭走在濕滑的宮道上。
那塊燒焦的柳七娘的腰牌,被她緊緊攥在掌心,邊緣硌得手心生疼。
浣衣局是宮中最低賤的地方,終日彌漫著皂角和霉濕的氣味。
這里的宮女和太監,大多是犯了錯被罰來的,一個個面如死灰,行動遲緩得如同木偶。
蘇蟬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就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匯入了這片死寂的海洋。
她被分派去最累的差事——搬運漿洗好的布料。
沉重的布匹壓在瘦弱的肩上,汗水很快浸濕了她的后背。
但她毫不在意,一雙眼睛卻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
她要找的,是通往太醫院藥庫的路。
當她路過一處偏僻的宮苑時,左手手腕突然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仿佛被一條冰蛇纏住。
她猛地低頭,只見手腕內側,一縷極細的黑線憑空出現,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沿著經脈向上蔓延。
是“鎖魂蠱”!
蘇蟬心中一凜。
當年嬤嬤給她下毒時曾說,此蠱與“香引”同源,一旦靠近香引的源頭或是與之相關的重要信物,便會自行發作。
難道這宮里,就藏著“香引”的秘密?
那股黑線蔓延得極快,所過之處,皮膚下的血液仿佛都被凍結,帶來一陣陣鉆心的麻癢和劇痛。
蘇蟬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強忍著劇痛,加快了腳步。
遺書已經寫好,三碗藥是她最后的手段,那是能污了龍脈根基的奇毒,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動用。
現在,她必須自救。
夜色漸深,浣衣局的勞役們早已沉沉睡去,鼾聲四起。
蘇蟬卻毫無睡意,左臂的疼痛愈發劇烈,那黑線已經蔓延過了手肘,正向著肩膀而去。
她靠在潮濕的墻壁上,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突然,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她悄悄探頭望去,只見幾個小太監正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裝著幾個大木箱,箱子上赫然印著太醫院的徽記。
是給各宮苑運送安神香和常用藥材的!
蘇蟬的眼睛亮了。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咬了咬牙,用右手死死掐住左臂的痛處,身體如一只靈貓,悄無聲息地翻出窗戶,借著宮燈投下的斑駁陰影,迅速跟上了那輛獨輪車。
她必須在天亮之前,潛入太醫院的藥庫,找到那救命的“解引方”。
她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