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霉味混著腐草的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蘇蟬的喉嚨。
她蜷縮在角落,左臂的衣袖被撕開,從指尖到腋窩,皮膚已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死黑色,黑色的脈絡如猙獰的枯藤,還在緩慢地向上蔓延,似乎要纏繞住她的心臟。
夜里翻查藥庫賬冊的情景,在她燒得混沌的腦中反復回放。
那本厚重的冊子上,用朱砂筆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宮心雪蓮,極北苦寒之地所產,每月一株,不得有誤。”而這些雪蓮的去向,只有一個地方——內廷丹房。
制成的丹藥,名曰“九轉延壽丹”,每月僅得九粒,悉數賞賜給三品以上的肱骨之臣,以示皇恩浩蕩。
延壽?
蘇蟬幾乎要笑出聲來。
她從懷中摸出那用油紙小心翼翼包裹的半片殘丹,這是她從丹房的藥渣里拼死偷出來的。
沒有絲毫猶豫,她將那半片丹藥送入口中,用舌尖碾碎。
沒有預想中的甘甜,而是一股霸道至極的灼熱瞬間從舌根炸開,仿佛吞下了一塊烙鐵,五臟六腑都似在烈火中焚燒。
劇痛之下,她體內的銅毒非但沒有被壓制,反而像是被激怒的兇獸,瘋狂地反噬,左臂的黑線瞬間又向上竄了一寸。
然而,就在她意識即將被痛苦吞噬的瞬間,一個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聲音,竟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你也配吃續命藥?”
那聲音不屬于任何人,卻又無比清晰。蘇蟬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她猛然醒悟。
這根本不是什么延壽丹,這是“壓魂丹”!
專門用來壓制她這種身中銅毒、血脈特殊之人的反噬。
這藥,只有一種人能承受,那就是擁有“香引血脈”的宿主。
原來,那些朝堂重臣,那些享受著皇恩浩蕩的大人們,竟然全都是和她一樣的“香引”!
這皇宮,這天下,究竟藏著一個怎樣恐怖的秘密?
柴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沈青娥瘦小的身影閃了進來。
她將一碗餿得發酸的飯放在地上,看到蘇蟬發紫的嘴唇和渙散的眼神,聲音帶著哭腔:“你……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在宮外,我娘……我娘從人販子手里救過你。”
蘇蟬艱難地抬起頭,混沌的視野里,女孩的臉龐和記憶中那位善良婦人的面容重疊。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
沈青娥見狀,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飛快地從自己滿是污泥的鞋底夾層里,抽出一張被體溫捂得溫熱的油紙包。
“這是宮里的暗渠圖,”她把油紙塞進蘇蟬尚有知覺的右手里,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浣衣局的嬤嬤們閑聊時說過,宮里所有的污水,最后都會流進西南角的‘地火口’。那里,和宮外鑄幣的爐子是通著的。”
她頓了頓,眼中滿是恐懼:“前天夜里,我親眼看見幾個小太監,抬著一口沉甸甸的銅箱子進了地火口。可他們出來的時候,箱子空了,人……人都瘋了,見人就傻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銅母’、‘龍胎’什么的。”
同一時刻,皇城之外,一處僻靜的巷弄里。
周瞎子的卦攤前,火盆里的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他正將一卷泛黃的圖紙殘卷,一頁一頁地送入火焰之中。
那圖上繪制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山川脈絡與符文,正是《銅氣圖》。
“轟!”
破舊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數名身著玄色勁裝的黑衣人魚貫而入。
為首那人面無表情,從懷中亮出一塊刻著星宿圖案的鐵牌:“奉欽天監令,拘拿妖言惑眾的逆術者歸案。”
周瞎子仿佛沒有聽見,只是冷笑著,將最后一片圖紙投入火中。
火苗舔舐著紙張,將其化為灰燼。
“你們斬得了香引,卻斬不斷這地脈的哭聲。”他緩緩站起身,任由冰冷的鐐銬鎖住手腕。
在被押出門檻的前一刻,他手中的竹拐杖看似無意地在地上劃了一下。
那一下,竟在積了灰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極細、卻在陰影中泛著幽幽銅光的劃痕。
劃痕的盡頭,精準地指向皇宮的西南角——那里,正是沈青娥所說的“地火口”,也是《銅氣圖》上標注的“血銅陣眼”所在。
黑衣人走后,幾個在街頭玩耍的孩童好奇地湊了過來,撥弄著火盆里尚有余溫的灰燼。
一個眼尖的孩子,竟從灰燼中拼出了幾個依稀可辨的字形:“母井通龍腹”。
皇宮外墻,護城河的陰影之下。
陳三脫去外衣,只留一身便于活動的短打。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份由沈青娥托人送出的、一模一樣的暗渠圖,深吸一口氣,滑入冰冷腥臭的河水中。
按照圖上所示,他找到了一個被水草掩蓋的暗渠入口,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
暗渠內漆黑一片,惡臭熏人。
陳三只能靠雙手觸摸著濕滑的石壁前行。
奇怪的是,他胸口那塊從出生起就有的、形如火焰的胎記,此刻竟開始陣陣發燙,那灼熱感在黑暗中竟如羅盤一般,清晰地為他指引著方向,讓他數次避開了致命的暗流與機關。
不知順著水流漂了多久,他的腳觸到了堅實的地面。
胎記的灼熱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他摸索著站起身,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圓形石室中,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石門。
門縫里,絲絲縷縷的綠色氣體正向外滲出。
陳三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剛剛觸碰到那綠氣,腦中“嗡”的一聲,無數恐怖的幻象如潮水般涌來。
他看見了,就在這石門之后,堆疊著數十具早已腐爛的孕婦尸體,她們無一例外,胸口同樣的位置都被人殘忍地剜去了一塊皮肉——那形狀,竟和他胸口的胎記一模一樣!
幻象帶來的劇痛與惡心讓他幾乎昏厥。
他明白了,那些瘋掉的太監看到的“龍胎”,就是這些可憐的女人和她們未出世的孩子!
他咬破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胸中燃起滔天怒火。
他沒有后退,而是伸出顫抖的手,將指尖的鮮血用力涂抹在石門之上。
“轟隆隆——”
仿佛響應了血脈的召喚,沉重的石門應聲而開。
門內,是一條深不見底、盤旋向下的石階。
石階兩旁的墻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每一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個血紅色的“殉”字。
在石壁的最頂端,刻著三個大字:“香引使”。
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掃過那些數不清的名字,最終定格在最末一行。
那里,一行嶄新的刻痕仿佛剛剛留下,墨跡甚至還未完全干透。
上面清清楚楚地刻著兩個字:陳三。
名字后面,跟著另外兩個字:承命。
與此同時,皇宮深處。
蘇蟬將那半片“壓魂丹”的粉末,悄悄混入了御膳房總管的茶水里。
果不其然,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總管和另一名諂媚的官員,只喝了一口,便當場口吐黑血,渾身抽搐,人事不省。
御膳房頓時亂作一團。
她趁著這混亂,如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防備最森嚴的內庫。
憑借著母親柳七娘留下的記憶,她繞開重重機關,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個貼著黃符的烏木匣子。
打開匣子,里面是半盒灰白色的粉末,聞之無味,觸之冰冷。
這便是“龍涎灰”——對外宣稱是前朝真龍遺蛻焚燒所得,實則,是焚燒了無數前朝宗室子弟的骨灰制成的!
這是唯一能中和銅毒的引子。
蘇蟬正要將骨灰匣揣入懷中,一個陰柔的、帶著輕笑的聲音,突兀地在她背后響起:“小丫頭,你娘死前,也是這么一副偷雞摸狗的模樣。”
蘇-蟬脊背瞬間僵直,寒毛倒豎。
她猛地轉身,只見一個手執白皮燈籠的老太監,正幽靈般地站在她身后不遠處。
燈籠的光暈下,他袖口上用金線繡成的蜈蚣,仿佛活了過來一般,正對著她吐著信子。
蜈蚣公公!
當年親手將“銅母”之毒注入她母親柳七娘體內的,就是他!
老太監的臉上掛著貓捉老鼠般的微笑,他緩緩從袖中抽出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在燈下閃著詭異的藍光。
“你既然也懂毒,那可知道,‘鎖魂蠱’發作的時候,最怕聽見什么嗎?”他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在欣賞蘇蟬臉上血色褪盡的表情,“最怕的,是聽見自己親娘臨死前的哭聲啊。”
話音未落,蘇蟬眼中恨意與殺機迸發。
她沒有答話,反手便將早已備好的一包毒粉猛地擲出!
“砰”的一聲,黃綠色的煙霧瞬間炸開,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趁著老太監揮袖遮擋的瞬間,蘇蟬抱緊懷中的骨灰匣,用盡全身力氣撞破了身后的窗戶,躍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煙霧散去,蜈蚣公公咳嗽了幾聲,看著地上破碎的窗欞,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意,反而露出一抹得逞的陰笑。
他緩緩低下頭,在蘇蟬剛才站立的地方,一片折疊的方箋悄然飄落在地。
他彎腰拾起,展開一看,上面是幾味最尋常不過的草藥名,藥方抬頭寫著三個字:“三碗藥”。
老太監看著這三個字,
另一邊,地火通道的石門之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陳三沒有絲毫猶豫,踏上了那條通往地底的階梯。
他不知道下方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這是他唯一的路。
當他的雙腳完全踏入通道,身后的石門轟然關閉,斷絕了所有退路。
一股灼熱而腥甜的氣流從地底深處涌來,仿佛巨獸的呼吸。
他胸口的胎記不再只是發燙,而是像活物一般開始蠕動,一種冰冷的、金屬般的感覺,正順著胎記的邊緣,開始向他全身的皮膚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