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之內(nèi),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燈臺上的燭火被無形的風(fēng)壓得向一側(cè)傾倒,火苗拉長,幾乎要熄滅。
堂上正襟危坐的御史王端,面色鐵青,手中握著一道朱批的卷宗,正是要焚毀柳元慶尸格的憑證。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堂下被粗大麻繩捆縛的柳元慶,此人雖衣衫襤褸,發(fā)絲凌亂,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兩團燃燒的炭火。
“柳元慶,你勾結(jié)妖人,偽造孕婦慘死、災(zāi)民餓殍的假象,蠱惑人心,意圖動搖國本。三百具尸格,不過是你等亂黨偽造的罪證,今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本官就要將這三百張廢紙付之一炬,以正視聽!”王端的聲音尖利而高亢,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鋼針,扎向柳元D慶的尊嚴。
柳元慶聞言,竟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愴與不屈,震得大堂橫梁上的灰塵簌簌而下。
“哈哈哈哈……王端!你燒得了紙,燒不掉三百張嘴!你堵得住我的口,堵不住這京城底下三百條含冤而死的魂!”
他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一股陰冷的旋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大堂正門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堂內(nèi)所有的燭火,在那一剎那盡數(shù)由明黃轉(zhuǎn)為幽綠,慘淡的光芒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如同鬼魅。
王端驚得從太師椅上彈起,手中的卷宗失手滑落。
“什么人裝神弄鬼!”他厲聲喝道,聲音卻抑制不住地顫抖。
沒有人回答?;卮鹚氖且宦暻宕嗟?、令人心神搖曳的鈴響。
“叮鈴——”
被兩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死死按住的白雀兒,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束縛。
她手腕一翻,一只古樸的黃銅引魂鈴便出現(xiàn)在掌中。
她身形如燕,足尖輕點,竟一躍而起,沖破了衙役的阻攔,在空中劃出一道凄美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大堂的橫梁之上。
她反手將那引魂鈴,重重地掛在了橫梁正中的一顆鐵釘上。
“叮鈴鈴——”
鈴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卻不再清脆,而是變得沉重、悠遠,仿佛從九幽地府傳來。
隨著鈴聲擴散,大堂內(nèi)的綠光愈發(fā)濃郁,空氣中開始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個半透明的虛影。
那些虛影形態(tài)各異,有挺著大肚的婦人,面容因痛苦而扭曲;有骨瘦如柴的流民,眼中滿是死前的絕望與饑餓。
他們無聲地漂浮著,一雙雙空洞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堂下的柳元慶,又緩緩轉(zhuǎn)向京城的東南方向。
三百個冤魂,三百道目光,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
他們張開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一股宏大而悲戚的意念,卻如驚雷般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炸響。
“陳三,承命!”
這四個字,不是說出來的,而是由三百個靈魂的怨念共同吶喊出來的。
它代表著三百條生命的托付,三百樁血債的期望。
衙役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丟下水火棍,連滾帶爬地向外逃竄。
御史王端雙腿一軟,徹底癱坐在地,面如金紙,口中喃喃自“鬼……有鬼……”那本要被焚燒的尸格,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完好無損。
與此同時,城南,一座早已廢棄的山神廟里。
蘇蟬的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沉浮。
黑色的毒素像無數(shù)條細小的毒蛇,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
在模糊的幻覺里,她又回到了那個下著雨的午后。
高大的宮門緩緩關(guān)閉,母親被幾個兇神惡煞的太監(jiān)拖了進去,她拼命地回頭,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她的名字:“蟬兒……蟬兒快跑……”
“蟬兒!”
一聲蒼老而沙啞的呼喚,將她從噩夢中驚醒。
蘇蟬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上蓋著一件破舊的衲衣。
不遠處的角落里,一個衣衫襤褸、頭發(fā)亂如鳥窩的瘋婆子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枯樹枝胡亂地畫著什么。
是她救了自己?
蘇蟬掙扎著想要起身,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那瘋婆子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靜,緩緩抬起頭。
她的臉龐布滿皺紋,眼神渾濁而呆滯,但就在與蘇蟬對視的剎那,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驟然閃過一道清明如電的光。
趙啞婆!
蘇蟬的心頭巨震。
這個在京城角落里以瘋癲聞名的啞婆,竟然在此刻露出了如此清醒的神智!
趙啞婆扔掉樹枝,踉蹌地撲到蘇蟬面前,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腕。
她的手指干瘦如柴,卻蘊含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低下頭,用自己尖銳的指甲,一筆一劃地在蘇蟬的掌心寫字。
指甲劃破皮肉,帶來一陣刺痛,但蘇蟬卻看得分明。
“你娘的毒,我熬過。你的心,別死。”
短短十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入蘇蟬的腦海。
她娘中的毒,趙啞婆也中過,而且活了下來!
不等蘇蟬消化這驚人的消息,趙啞婆已經(jīng)松開手,閃電般地從自己那亂糟糟的發(fā)髻中抽出三根銹跡斑斑的鐵針。
她口中發(fā)出“嗬嗬”的古怪聲響,眼神專注而瘋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三根鐵針分別刺入了蘇蟬的肩井、膻中、神闕三大要穴。
針落的瞬間,蘇蟬只覺三股滾燙的激流自穴位涌入,在她體內(nèi)橫沖直撞。
盤踞在她心脈的黑毒仿佛遇到了克星,發(fā)了瘋似的逆流而上,最終“噗”的一聲,化作濃稠如墨的黑霧,從她的七竅之中噴涌而出。
趙啞婆早有準備,不知從哪摸出一個粗糙的陶碗,將那團黑霧盡數(shù)接入碗中。
黑霧在碗底凝結(jié)成幾滴墨黑的液體。
她又拿出一個石制藥臼,將黑液倒入,隨即解開褲腰,竟接了些許童便混入其中,用一根石杵飛快地研磨起來。
那股腥臊與惡臭混雜的氣味,幾乎讓蘇蟬再次暈厥。
片刻之后,趙啞婆從藥臼中倒出一粒鴿子蛋大小、通體漆黑的藥丸。
“這是‘反噬丹’。”趙啞婆的聲音依舊沙啞難聽,卻不再瘋癲,“吃下它,你能活三天。但記住,這是用三百冤魂的怨氣和你自己的命火煉成的,每多活一日,你就要替一個死人說話,把他們的冤屈說給該聽的人聽?!?/p>
她將黑丸強行塞入蘇蟬口中,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黃紙,拍在蘇蟬手里。
“這是‘地火通道全圖’。陳三在那,你得幫他。陣眼有替身,那是破局的關(guān)鍵?!?/p>
蘇蟬吞下反噬丹,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從丹田炸開,暫時壓制住了死亡的腳步。
她踉蹌地站起身,展開黃紙,只見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繪制著一幅復(fù)雜的地下通道圖,并在最深處標注了兩個字——陣眼。
而在陣眼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陣眼有替身”。
她沒有片刻遲疑,對著趙啞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轉(zhuǎn)身沖出破廟,朝著皇宮的方向狂奔而去。
地火通道深處,巖壁被地心之火烤得發(fā)紅,空氣中彌漫著硫磺和焦糊的氣味。
陳三每向前一步,都感覺像是在刀山火海上行走。
他左臉上的胎記已經(jīng)徹底活了過來,暗紅色的紋路如毒蛇般蔓延,越過鼻梁,爬上了他的唇角。
他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古銅色,仿佛一尊即將開裂的金屬雕像。
更可怕的是,那三百冤魂的哭嚎,此刻不再是從四面八方傳來,而是直接在他的耳中、在他的腦海里炸響,沖擊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jīng)。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口。
就在他猶豫之際,眼角的余光瞥見左側(cè)的巖壁上,似乎有什么東西。
他走近幾步,借著巖縫中透出的暗紅火光,終于看清了。
那是一具被人用粗大的鐵釘釘在墻上的干尸。
尸身已經(jīng)完全脫水,緊緊地貼在巖壁上,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道袍。
最引人注目的,是干尸的胸前,竟用鮮血畫著一道復(fù)雜而詭異的符箓——香引符!
陳三的心猛地一沉。
這符,他認得。
是用來接引香火、傳承命數(shù)的。
他強忍著不適,湊上前去,仔細辨認那張因為脫水而極度扭曲的面孔。
是周瞎子!
那個前幾日還在街角替他算命,告訴他“命犯天煞,需以血引”的周瞎子!
他失蹤了這么多天,竟然死在了這里!
陳三的目光下移,落在周瞎子枯瘦如柴的手上。
那只手死死地攥著什么東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陳三費了些力氣,才從他僵硬的手中掰出那件東西——是半塊殘破的銅片。
銅片上,用利器刻著一行小字:“找趙啞婆,針能鎖魂。”
趙啞婆……又是趙啞婆!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仿佛都串聯(lián)了起來。
周瞎子用自己的命,在這里為他留下了最后的指引。
陳三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周瞎子的尸身前。
他看著眼前這位為他探路而死的前輩,看著那道血畫的香引符,悲痛與決絕同時涌上心頭。
他鄭重地將那半塊銅片貼身收好,對著尸身,雙手合十,深深叩首。
“前輩,你沒走完的路,我替你走完。你沒接上的香火,我替你接上!”
他的聲音在通道中回響,帶著一絲金石之音。
話音落下,他臉上蔓延的胎記,猛然爆發(fā)出一陣幽綠色的光芒,與刑部大堂上空的燭火遙相呼應(yīng)。
他站起身,不再理會岔路,而是按照黃紙地圖的指引,毅然決然地走向了更深、更熾熱的黑暗。
終于,他抵達了地火陣的陣眼。
眼前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青銅巨爐,爐中燃燒著熊熊的地心之火,熱浪幾乎要將人的血肉融化。
而在巨爐之前,矗立著一尊與真人等高的石像。
當陳三看清石像面容的剎那,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如遭雷擊。
那張臉,溫柔、慈祥,卻又帶著一絲化不開的憂愁,是他午夜夢回時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模樣。
那是他娘的臉!
這石像,就是趙啞婆所說的“替身”!
一個用來承受陣法反噬、祭祀地火的祭品!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與悲痛沖垮了他的理智。
他怒吼著撲上前去,毫不猶豫地劃破手掌,將沾滿鮮血的手,重重地按在了石像冰冷的臉頰上。
“娘!我來接香火了!”
鮮血觸碰到石像的瞬間,他臉上的胎記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綠光,如同決堤的洪水,盡數(shù)涌入石像之中。
石像表面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紋,“咔嚓”一聲,從中斷裂開來。
上百枚古舊的銅錢,從裂開的石像中“嘩啦啦”地飛出,散落一地。
每一枚銅錢上,都清晰地刻著一個名字,一個屬于三百冤魂的名字。
就在陳三仰天嘶喊的同時,皇宮深處,那口象征著龍脈氣運的御井旁,蘇蟬的身影踉蹌而至。
她已是強弩之末,全憑“反噬丹”的一口氣吊著。
她看著深不見底的井口,眼中沒有半分猶豫,將趙啞婆給她的那份由黑霧、童便煉成的“三碗藥”的濃縮精華,盡數(shù)倒入井中。
她俯身,對著幽深的井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這一次,毒藥……是解藥?!?/p>
清冽的井水,在藥力侵入的瞬間,驟然變得墨黑如硯,緊接著,一個個血紅色的氣泡從井底翻涌而上,仿佛整座京城的命脈,都在這一刻被注入了劇毒,開始了痛苦而劇烈的逆轉(zhuǎn)。
地火通道之內(nèi),隨著陣眼石像的破碎,周圍巖壁上暗紅色的火光開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縷幽綠色的火焰,它們像擁有生命的毒蛇,無聲地沿著巖石的縫隙游走、蔓延,將整個空間映照得詭異而森然。
陳三喘息著,將地上那一百多枚滾燙的銅錢一一拾起,每一枚都重如千鈞。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接下香火,便意味著背負了所有。
前路,已無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