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污穢之氣仿佛有了實質,順著紫禁城的地脈蔓延,浸透了每一寸磚石。
子時剛過,皇城地庫外的母井旁,井水不再是清冽的甘泉,而是粘稠如墨的液體,正汩汩地倒灌回井中。
水滿則溢,沿著井臺的縫隙滲出,在宮墻根下留下一道道漆黑的水痕,宛如皇城在深夜無聲的哭泣。
陳三就立于這母井之巔,腳下的青磚冰冷刺骨,而他右肩那塊狀若山川的胎記,卻灼燙得像一塊烙鐵。
千萬個細碎的、悲戚的、怨毒的低語在他耳邊匯聚成一片混沌的潮聲,沖擊著他的神智。
他試圖分辨,卻只能感到一陣陣撕裂般的頭痛。
突然,萬千雜音如潮水般退去,一個清晰無比的女聲穿透了所有喧囂,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臘月初八……我的兒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天光,便被當成柴薪,喂了那吃人的爐子。”
這聲音里蘊含的絕望與悲痛,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陳三的心口。
他雙腿一軟,猛地跪倒在地,堅硬的青磚撞得膝蓋生疼。
劇痛之下,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俯下身,十指發力,死死摳進濕滑的青磚縫隙里,指甲迸裂,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
他將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嘶吼,像是在立下一個血誓:“李氏,我記下你的名字了。”
話音落下的剎那,井口翻涌的黑水驟然一滯,隨即,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悠悠浮出水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
銅錢正面是四個模糊的字:“景元通寶”,背面則深刻著兩個小字:“臘八”。
陳三顫抖著伸出手,將那枚尚帶著井水寒氣的銅錢拾起。
指尖破裂處的血珠,恰好滲入“臘八”二字的筆畫之中。
就在血與錢文相觸的瞬間,他肩頭的胎記驟然爆發出刺目的亮光,一股遠超剛才的劇痛貫穿全身。
疼痛開啟了共鳴,一幅無比清晰的幻象在他眼前炸開。
那是一間昏暗的密室,爐火燒得正旺,映得四壁一片赤紅。
一個名叫李氏的宮婢被兩個健壯的內侍死死按住,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腹中的胎兒仿佛感受到了母親的恐懼,正在不安地踢動。
她拼命掙扎,哭喊著,卻被毫不留情地推向熊熊燃燒的熔爐。
爐火吞沒了她的身體,也吞沒了她最后一聲絕望的哭喊。
幻象如煙云般消散,陳三猛地從地上彈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濕透了衣背。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銅錢,再抬頭望向那口深不見底的母井,終于明白了什么。
他低聲自語,像是在詢問那些沉寂的亡魂:“你們……是想要我,替你們睜開這雙眼嗎?”
與此同時,城郊一座破廟的殘垣之內,趙啞婆將最后一支被稱作“逆香”的線香,穩穩插入積滿香灰的香爐中。
香頭燃起,火光幽微,映在斑駁的墻壁上,竟投射出一個頭戴金冠、雙手執香的模糊影子,莊嚴而詭異。
做完這一切,她轉身從一個破舊的木箱里取出三十六根銹跡斑斑的長針,在地上擺成一個環形。
接著,她又打開一個黑陶罐,用兩根竹簽小心翼翼地夾出一縷比發絲還細的黑氣絲線——這正是她從蘇蟬體內抽出的污穢之氣。
她將黑氣絲線極為耐心地纏繞在每一根針的針尖上。
準備停當,她走到陳三面前,抬起枯瘦的手,開始比劃。
她的動作很慢,但意思卻清晰無比:你要走完這條通往井底的路,就必須先讓那些游蕩的殘魂,在你身上找到一個可以暫時依附的‘錨’。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表示自己無法發聲;又指了指陳三的心口,示意那里的靈魂之火即將被點燃。
最后,她雙手交錯,做出一個鎖鏈的形狀,再猛地指向陳三的胎記——以痛鎖魂。
陳三看著她布滿皺紋卻異常堅定的臉,咬緊牙關,重重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復,趙啞婆不再遲疑。她捏起一根纏著黑氣的銹針,
“唔!”陳三一聲悶哼,只覺得一股陰寒刺骨的能量順著針尖鉆入血肉。
他驚奇地看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竟從針尾逸出,像是被吸引一般,裊裊地纏上了那支逆香的香火。
趙啞婆手起針落,一連刺下九針。
每一針落下,陳三耳邊便會清晰地響起一名孕婦臨死前的最后一聲呼吸,或急促,或微弱,或充滿了不甘。
當第九針深深扎入他的鎖骨凹陷處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沖刷著他的腦海。
他猛然睜開雙眼,原本漆黑的瞳孔,此刻竟泛著一層淡淡的古銅色光澤。
剎那之間,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那些游離在破廟周圍,不被史書記載、不被世人記起、甚至連牌位都沒有的亡魂。
城東的一家茶寮里,說書人周文通一拍醒木,聲如洪鐘:“列位看官,閑話少敘!今日,咱就來講個‘井底娘娘索命記’!”他講得唾沫橫飛,從“景元舊事”講到“銅氣煉丹”,又講到“九井倒流,冤魂索供”,故事引人入勝,聽客們如癡如醉。
講到酣暢處,周文通眼角余光不經意地一瞥,看見角落里坐著一個身穿玄色勁裝的青年。
那人正是禁軍校尉柳元慶,他面色冷峻,手中正無意識地輕輕轉動著一塊腰牌。
一折說完,聽客們紛紛散去。
周文通收拾著桌上的道具,像是腳下被絆了一下,手中的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
其中,半卷焦黃的圖卷尤為顯眼。
柳元慶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彎腰拾起那半卷圖卷。
他只展開了一瞬,瞳孔便微微一縮——那正是他苦尋多日的《銅氣圖》下半部,圖上清晰地標注著:“地脈七穴,香引歸心”。
“想看全圖?”周文通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后,臉上掛著一絲冰冷的笑意,“拿你的命來換。當年,你娘死前,也是這么問我的。”
柳元慶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條,遞了過去。
那是白雀兒的手書,字跡娟秀,內容卻令人毛骨悚然:“凈心庵后山的地窖里,埋著三十七具宮婢的尸骨。”
周文通的臉色瞬間劇變,他死死盯著柳元慶,眼神中的譏誚和算計盡數褪去,只剩下震驚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
半晌,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圖卷上“嗤啦”一聲,撕下了一角,丟給柳元慶。
“去母井,子時三刻,等香火燃起之時,這圖,就歸你們。”
地庫深處的暗道里,白雀兒正蹲在一個通風口旁。
她將那枚碎裂的引魂鈴殘片用細繩系住,輕輕垂入通風口內,另一端則纏在自己指尖。
她雖聽不見聲音,卻能通過繩索的震動,感知到地底最微弱的氣流變化。
忽然,指尖的鈴片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極有規律的顫動。
她立刻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一次,她“聽”到了——有腳步聲正從地底深處傳來,腳步聲很輕,卻伴隨著鐵鏈在石地上拖拽的“嘩啦”聲。
她臉色一白,立刻在隨身攜帶的紙上疾書:“地牢未空,活祭將啟!”
柳元慶幾乎是同一時間趕到,他一把奪過紙條,只看了一眼,便撕下自己的衣襟,浸上火油,點燃作為火把。
火光熊熊,映亮了他們身處的這條狹窄甬道。
也就在這時,他們才看清,甬道的墻壁上,竟刻著密密麻麻的痕跡。
那是一行行的人名和日期,字跡潦草,仿佛是用指甲或銳器倉促刻下。
每一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個血紅色的“焚”字。
火光移動到墻壁盡頭,最新的一行刻痕映入柳元慶眼中:“癸卯年四月初七,凈心庵,白氏,焚。”
柳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