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擺上黏膩的紅酒漬還未干透,膝蓋和掌心的傷口鈍痛著,提醒著蘇晚剛才在露臺上的難堪。她把自己關在傭人房狹窄的空間里,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允許身體細微地顫抖起來。空氣里有灰塵和陳舊布料的味道,隔絕了外面玫瑰的濃香和林薇薇的笑語。她閉上眼,用力吸了口氣,試圖壓下喉嚨里翻涌的酸澀。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告訴自己,比這更難堪的,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那架鋼琴最后的碎裂聲,還有傅斯年冰冷嫌惡的眼神,此刻格外清晰地撕扯著神經。
她慢慢走到房間角落那個小小的盥洗池邊,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左手,也沖淡了裙擺上那片刺目的深紅,水帶著酒液流進下水道,留下濕漉漉、顏色發暗的痕跡。她沒換衣服,只是用毛巾擦干了手和裙擺的水漬。疼痛和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墜著她,她回到那張硬板床邊坐下,身體陷進簡陋的床墊里。窗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房間里依舊昏暗。她不想開燈,任由這昏暗包裹著自己,像一層薄繭。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掌心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蘇晚靠在床頭,意識在疲憊和疼痛的間隙里浮沉。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小時,也許只是片刻,一陣沉悶的、壓抑的聲響穿透了墻壁,將她從半夢半醒的邊緣猛然拽回。
聲音來自隔壁的書房方向。不是東西落地的碎裂,更像是什么重物撞上了家具,帶著一種強忍著的、沉悶的痛苦意味。
蘇晚的身體瞬間繃緊。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死寂重新籠罩,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剛才那一下,是錯覺嗎?她等了幾秒,就在她幾乎要說服自己是幻聽時,又是一聲悶響,伴隨著一聲被死死咬在喉嚨里的、極其短促的抽氣。
不是錯覺。書房里有人。傅斯年?
這個念頭讓她立刻坐直了身體。這個時間,他怎么會還在書房?而且那聲音……不像平常的他。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攫住了她。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連鞋也沒穿,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拉開門。
走廊里空無一人,壁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書房的門虛掩著,沒有透出燈光。那壓抑的、帶著痛楚的聲響就是從門縫里斷續傳出的。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猶豫著,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門板。理智在尖叫著讓她離開,遠離那個只會帶給她傷害和羞辱的男人。但身體里另一種更原始的東西在拉扯她——那聲音里的痛苦太過真實,像垂死的獸類。她最終還是輕輕推開了門。
書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濃重的黑暗里,蘇晚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的那個身影。
傅斯年蜷縮在寬大的皮質沙發上,高大的身軀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態弓著,像一只被強行彎折的蝦米。他一只手死死抵著上腹,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白。另一只手緊抓著沙發扶手,昂貴的皮革被他抓出深深的皺褶。他的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濃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粗重和痛苦,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難以忍受的抽噎,每一次呼氣都像瀕死的嘆息。冷汗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深色的襯衫,布料緊貼在寬闊的背脊上,在月光下反射出濕冷的光澤。
蘇晚僵在門口,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眼前這個被劇痛折磨得蜷縮成一團的男人,與幾個小時前在露臺上那個冰冷倨傲、用眼神就能將她刺穿的傅斯年,判若兩人。一種強烈的、不受控制的沖擊感攫住了她,讓她幾乎忘了呼吸。這不是她熟悉的傅斯年,那個永遠掌控一切、強大到冷酷的傅斯年。這是一個被痛苦徹底擊潰的人。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蘇晚退后一步,輕輕帶上書房的門,沒有驚動里面的人。她赤著腳,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影子,快速穿過昏暗的走廊,溜進廚房。冰冷的瓷磚地面刺激著她的腳心,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的清明。她打開燈,刺目的光線讓她瞇了瞇眼。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只是看到他痛苦的樣子,身體就自己動了。
她找到生姜,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放在砧板上。左手拿起菜刀,動作因為掌心的傷口和生疏顯得有些笨拙。鋒利的刀刃切在姜塊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辛辣的氣味彌漫開來,刺激著她的鼻腔。她小心地避開紗布包裹的地方,用左手手指捻起切好的姜片,放進一個小奶鍋里,又加了幾顆紅棗,倒入清水,擰開爐火。
藍色的火苗舔舐著鍋底。蘇晚站在灶臺前,看著鍋里的水慢慢升溫,冒出細小的氣泡。蒸汽氤氳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廚房里只有水即將沸騰的咕嘟聲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她在做什么?給他煮姜茶?那個剛剛還讓她“滾”、讓她“別丟人現眼”的男人?她一定是瘋了。可雙腳像被釘在原地,無法離開。腦海里反復閃回的是沙發上那個蜷縮的、顫抖的、被冷汗浸透的身影。
鍋里的水終于滾沸,姜片和紅棗在里面上下翻騰,深色的汁液慢慢滲出。蘇晚關了火,拿過一個瓷杯,用隔熱墊墊著,小心地將滾燙的姜茶倒入杯中。深褐色的液體冒著騰騰熱氣,辛辣中帶著一絲紅棗的甜香。她端著杯子,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瓷壁灼燒著她的手指,但她渾然不覺。她又悄無聲息地回到書房門口。
推開門,里面依舊是濃重的黑暗和壓抑的喘息。傅斯年的姿勢幾乎沒有變,只是顫抖似乎更劇烈了些,抵著上腹的手用力得指節泛白。
蘇晚深吸一口氣,端著那杯滾燙的姜茶,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沙發。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在他身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鼓足所有的勇氣,用盡力氣才讓聲音不那么抖:“……喝點熱的吧?”
她的聲音在寂靜中突兀地響起,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沙發上蜷縮的身影猛地一僵。下一秒,傅斯年倏地抬起頭!
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正好照在他臉上。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黑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額角。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滿駭人的紅血絲,像困在陷阱里的野獸,充滿了痛苦、暴戾,還有一種被窺見軟弱的、極致的憤怒和羞辱。他死死地盯著她,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要將她凌遲。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戾氣和痛楚,“滾出去!”
蘇晚被他眼中的暴怒嚇得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杯子差點沒拿穩。她嘴唇動了動,想解釋什么,但在他吃人的目光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傅斯年猛地揮手!
“啪——!”
一聲刺耳的脆響!
那只盛滿滾燙姜茶的瓷杯被他狠狠打飛出去,砸在不遠處的地毯上!深褐色的液體和破碎的瓷片瞬間四濺開來!滾燙的液體有幾滴濺到了蘇晚裸露的手背上,劇烈的灼痛感讓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
杯子碎裂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空氣里彌漫開濃郁的姜和紅棗的味道,混雜著地毯被浸濕后散發的潮氣。
傅斯年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依舊兇狠地釘在蘇晚臉上,仿佛她是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我讓你滾!聾了嗎?!”他嘶吼著,因為劇痛和暴怒,聲音扭曲變形。
蘇晚僵在原地,手背上被燙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看著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深色的茶漬,又慢慢抬起頭,看向沙發上那個因為強忍劇痛而重新蜷縮起來、身體無法控制地發著抖的男人。月光清冷地流淌進來,落在他低垂的、被汗濕的睫毛上。
那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劇烈地顫抖著,像被狂風驟雨摧折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擊。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遙遠得幾乎被塵封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極其清晰地撞進了蘇晚的腦海——許多年前,那個同樣下著暴雨的深夜,空蕩蕩的琴房里,一個瘦小的男孩也是這樣,死死蜷縮在巨大的三角鋼琴底下,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黑暗中,只有窗外慘白的閃電偶爾照亮他同樣蒼白的臉,和那被雨水和淚水浸濕的、顫抖得如同此刻一般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