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僵立在急救室緊閉的門前，那刺眼的紅光像燒紅的針，扎在他眼底。他動不了，也移不開眼。走廊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身上，昂貴襯衫的褶皺里還沾著廠房地上的灰，領帶歪斜地勒著脖頸，勒得他幾乎窒息。空氣里只有消毒水冰冷刺鼻的味道，和他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呼吸。

一個護士端著治療盤匆匆經過，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尖銳。傅斯年猛地側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住護士，那眼神里的暴戾和恐慌讓護士腳步一滯，幾乎是貼著墻根繞了過去。

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他焦躁地扯松了領帶，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翻攪的恐慌。他不能想，不敢想門里面是什么情形。腰側那片深色的濕痕——他抱她上車時就感覺到了，那溫熱的、不斷洇開的液體，此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記憶。他猛地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壓下那滅頂的寒意。

門內隱約傳來器械碰撞的輕微聲響，每一次都讓他繃緊的神經狠狠一抽。他像個困獸，在狹窄的走廊里來回踱步，腳步沉重又凌亂。昂貴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煩躁地耙了一把頭發，額前垂落的發絲遮不住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恐懼。

“傅先生。”一個穿著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推門出來，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沉悶。傅斯年幾乎是瞬間就沖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壓力。

“她怎么樣？”傅斯年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喉嚨。他死死盯著醫生的眼睛，仿佛要從那唯一露出的部分里榨取出一點希望。

醫生避開他過于灼人的視線，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凝重：“失血過多，情況很危急。傷口位置靠近臟器，我們正在全力止血，但病人自身……”醫生頓了頓，斟酌著用詞，“她似乎……求生意志很弱。失血加上之前身體的極度虛弱，器官有衰竭跡象。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傅斯年咀嚼著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扎進心臟。他猛地攥住醫生的手臂，力道大得讓醫生皺緊了眉。“什么叫求生意志很弱？什么叫心理準備？我只要她活著！不惜一切代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嘶吼在走廊里炸開，“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備！錢不是問題！我要她活著！聽見沒有！”

醫生被他眼中那股毀天滅地的瘋狂震住，試圖掙脫：“傅先生，請您冷靜！我們理解您的心情，我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

“努力不夠！”傅斯年粗暴地打斷他，攥著醫生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我要結果！我要她活！她要是……”后面的話像滾燙的巖漿堵在喉嚨口，灼燒得他無法發出聲音。他猛地松開手，胸膛劇烈起伏，像拉破的風箱。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醫生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轉身迅速推門重新投入那片未知的戰場。門關上的瞬間，隔絕了里面模糊的光影和聲響，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傅斯年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那點支撐感瞬間消失，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徹底抽干。他順著墻壁滑下去，高大的身軀蜷縮在墻角，頭顱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聳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攥緊的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一片慘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猙獰地蜿蜒著，無聲地宣泄著那足以將他撕裂的痛苦和恐懼。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是傅管家。他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桶，腳步急促，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看到墻角蜷縮成一團的傅斯年，傅管家腳步猛地頓住，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上難以置信的心疼。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少爺，那個在商場上翻手為云、永遠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只剩下破碎的絕望。

“少爺……”傅管家快步走近，聲音發顫。他蹲下身，想把手里的保溫桶放下，又不知該放哪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您……您這樣不行啊。蘇小姐她……需要您撐著。您吃點東西吧？我熬了點湯……”

傅斯年毫無反應，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像一座拒絕融化的冰雕，只有肩膀細微的顫抖泄露著里面洶涌的巖漿。

傅管家看著他染著污漬和血跡的襯衫后背，看著他頸間那條歪斜狼狽的領帶，看著他指縫間用力到極致的慘白，深深嘆了口氣。他不再勸，只是默默地把保溫桶放在旁邊干凈的椅子上，自己也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陪著，守著。渾濁的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門，里面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今命懸一線的姑娘。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個世紀。傅斯年埋在膝蓋間的頭顱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淚痕，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灰敗，和眼底深處那片化不開的濃黑絕望。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那盞依舊亮得刺目的紅燈。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在問，又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清晰的事實。

“她恨我……”聲音輕得像囈語，飄散在冰冷的空氣里，帶著一種萬念俱灰的疲憊。“她一定恨透了我……”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嘀——嘀嘀嘀——嘀——！！！”

一陣尖銳得足以刺破耳膜的警報聲，猛地從緊閉的急救室內穿透出來！那聲音毫無預兆，像一把冰冷的鋼鋸，瞬間鋸斷了傅斯年腦中最后那根名為理智的弦！

他像被高壓電流擊中，整個人從地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的椅子，金屬椅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獸，幾步就沖到急救室門口，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那扇門，仿佛下一秒就要用身體撞開它！

“怎么回事？！”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拳頭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上，發出沉重的悶響。“開門！開門！里面到底怎么了？！”

門內傳來一陣急促而混亂的腳步聲，夾雜著模糊的指令呼喊。那警報聲沒有絲毫減弱，持續地、瘋狂地鳴叫著，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神經。

傅斯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死死扒住門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駭人的青白，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幅度越來越大。他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壓住。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將他吞沒，視野邊緣開始發黑。

“蘇晚！”一聲絕望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帶著血淋淋的痛楚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狠狠砸在冰冷的墻壁上。“你不準死！聽見沒有！我不準！”

他像一頭瀕死的困獸，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門板上，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痙攣著。那持續不斷的警報聲像催命的符咒，將他最后一點強撐的盔甲徹底擊碎。

“我……”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崩塌了，露出了深埋其下的、從未示人的脆弱和恐懼。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放棄所有抵抗的絕望坦白。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心臟里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滾燙的血腥氣。

“我……我認輸了……蘇晚……”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那句被驕傲和怨恨冰封了太久太久的話：

“我他媽不能沒有你！你聽見沒有！回來！求你……回來……”最后兩個字，微弱得如同嘆息，帶著從未有過的卑微和哀求，瞬間被淹沒在尖銳的警報聲里。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剎那，像是回應這聲絕望的嘶吼，又像是某種奇異的巧合——

病床上，蘇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指尖，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濃密如蝶翼般的眼睫，在覆蓋下來的陰影中，難以察覺地，顫動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