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傅斯年松開、無力垂落的手,蘇晚的左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動作細微得如同錯覺。
但一直緊盯著她的醫生看到了!護士也看到了!
“有反應!”護士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傅斯年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聚焦在那根微微勾起的手指上。他臉上的絕望和瘋狂凝固了,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窒息的期盼取代。他死死盯著那只手,不敢眨眼。
蘇晚的眼睫再次顫動,這一次,幅度更大了一些。覆蓋在下眼瞼的陰影劇烈地晃動,仿佛在與沉重的黑暗搏斗。她的嘴唇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痛楚的吸氣聲。
醫生立刻俯身,手指迅速翻看她的眼瞼,強光手電再次刺入。眼瞼內部滲出的暗紅血珠似乎減緩了流動。醫生屏住呼吸,湊近蘇晚的臉,聲音放得很輕:“蘇小姐?能聽到嗎?再動動手指試試?或者……眨眨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傅斯年依舊維持著那個狼狽的跪姿,額頭抵著床欄,衣領敞開,露出鎖骨下那個深色的、未愈的齒痕。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他忘記了膝蓋的麻木,忘記了身份的體面,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蘇晚那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生命跡象,和他自己劇烈擂動的心跳。
突然,蘇晚覆蓋在眼瞼上的濃密睫毛,極其緩慢地向上掀開了一條縫隙。那縫隙很小,透出的眸光渙散而迷茫,仿佛隔著一層濃霧,艱難地辨認著刺眼的光線和眼前晃動的人影。她的目光沒有焦點,茫然地掠過急救室慘白的天花板,掠過醫生嚴肅的臉,掠過護士忙碌的身影。
最終,那渙散的視線,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傅斯年敞開的衣領處。
落在了他鎖骨下方,那個猙獰的、深色的齒痕上。
她的瞳孔似乎極其輕微地收縮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那渙散的眸光,出現了一瞬間極其短暫的凝滯。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深處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傅斯年捕捉到了她視線的落點。他身體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維持著跪姿,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生怕驚擾了這微弱的聯系。他赤紅的眼睛死死鎖住她的臉,試圖從那渙散的眼神里解讀出任何一絲情緒——恨意?厭惡?還是……別的什么?
醫生敏銳地察覺到了蘇晚眼神的變化,立刻輕聲引導:“蘇小姐,看這里,看我的手指?!彼Q起一根手指在蘇晚眼前緩慢移動,試圖將她的注意力拉回?!昂芎?,眼球有輕微轉動……保持清醒,蘇小姐,你已經挺過來了?!?/p>
蘇晚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跟著醫生的手指移動了一下,但僅僅一下,那目光又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極其微弱地,再次飄向傅斯年鎖骨的位置。那深色的印記,像一塊烙印,燙進了她混沌的意識里。
傅管家站在門口,一直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視線在蘇晚蒼白脆弱的臉上和傅斯年鎖骨那個刺目的齒痕間來回移動。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深夜,少爺帶著這個傷回來時的情景。昂貴的襯衫領口沾著暗紅的血跡,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管家小心翼翼地詢問,只換來一句冰冷的“她咬的”,再無下文。當時只覺得少爺又被那蘇小姐氣瘋了??纱丝?,看著急救室里這慘烈的一幕,看著少爺那從未有過的、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看著蘇晚眼角不斷滲出的血珠,傅管家只覺得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原來……原來是這樣的場景。原來這齒痕,是在這樣的絕望和嘶吼中留下的。管家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悲慟的嗚咽。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外套內側的口袋。那里面裝著幾張薄薄的紙片,一些東西,一些或許……或許能稍微改變眼前這地獄般景象的東西。他的手指隔著布料觸碰到紙張的邊緣,帶來一點微弱的實感。但現在……不行。他猛地攥緊了拳頭,硬生生壓下那股沖動。少爺現在全部心神都在蘇小姐身上,蘇小姐更是命懸一線。現在拿出來,只會是火上澆油,甚至可能徹底擊垮剛剛有了一絲求生意志的人。他只能死死盯著病床上的人,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無聲地祈禱著,將那只伸進口袋的手又用力抽了出來,緊緊貼在身側,仿佛要按住口袋里那個沉甸甸的秘密。
醫生直起身,長長地、極其緩慢地呼出一口氣,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他目光復雜地看向依舊跪在地上、像被釘住的傅斯年,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凝重,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傅先生,她……暫時撐過來了。血壓和心律雖然還很弱,但基本穩定在安全線內。求生意志……比剛才強了很多?!?/p>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重錘,狠狠砸在傅斯年緊繃的神經上。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支撐他的那股孤勇瞬間被抽空,高大的身軀幾乎要癱軟下去。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床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才勉強維持住跪姿。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赤紅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蘇晚的臉,看著她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眨動著眼睫,每一次開合都顯得無比沉重。
護士開始有條不紊地調整點滴的速度,記錄儀器上的數據。醫生低頭,在病歷上快速寫著什么。急救室里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但空氣里依舊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沉重。
傅斯年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昂貴的西裝褲膝蓋處早已被冰冷的地磚浸透,布料皺成一團,沾著灰塵。他敞開的襯衫領口下,那個深色的齒痕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烙印在他身上,也烙印在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蘇晚渙散的視線里。他額頭的汗水混著之前緊貼床欄留下的紅痕,沿著鬢角滑落。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那雙緊鎖在蘇晚臉上的眼睛。
蘇晚的眼皮很沉,每一次眨動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渙散的視線偶爾會飄向那個齒痕,又很快被沉重的眼皮覆蓋。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逸出一絲微弱的氣息。
沒有人說話。只有儀器規律的嗡鳴聲,記錄著生命微弱的搏動。醫生寫完記錄,抬起頭,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傅斯年,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對護士吩咐:“密切監測,有任何變化立刻通知我?!彼D身離開,腳步放得很輕。
護士也輕手輕腳地收拾著用過的器械。
傅管家依舊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而悲傷的雕像。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傅斯年依舊跪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固執地守護著病床上那縷微弱的氣息。他敞開的衣領,露出的傷疤,他卑微的姿態,他布滿血絲卻不肯移開片刻的眼睛,構成了一幅無聲而慘烈的畫面。蘇晚偶爾艱難地睜開眼,目光掠過那道齒痕,又無力地閉上??諝庵兄皇O滤林氐暮粑?,和她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息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