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的眼睫終于完全睜開，渙散的瞳孔艱難地移動，努力地尋找著焦點。那目光最終，牢牢地釘在了傅斯年敞開的衣領下，那個深色的、猙獰的齒痕上。
醫生立刻俯身，聲音放得極輕：“蘇小姐？能認出這是幾嗎？”他豎起兩根手指，在蘇晚眼前緩慢晃動。
蘇晚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跟著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喉嚨里發出一個模糊的、沙啞的音節，不成字句。她的視線很快又固執地、帶著一種虛弱的執著，落回了原處——那道屬于她的印記，刻在傅斯年鎖骨下方的皮膚上。
傅斯年維持著那個狼狽的跪姿，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汗水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昂貴的西裝褲膝蓋處早已被冰冷的地面浸透，皺得不成樣子。他赤紅的眼睛死死鎖著蘇晚的臉，捕捉著她每一次微弱的眨眼，試圖從那片剛剛從死亡深淵掙扎回來的混沌里，解讀出任何一點情緒。是恨？是怨？還是……別的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更害怕看到哪一種。
醫生仔細檢查著蘇晚的瞳孔反應，又示意護士調整點滴的速度?！耙庾R在恢復，但還很弱。傅先生，她現在需要絕對的安靜和休息?！贬t生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傅斯年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他的世界只剩下病床上那個蒼白脆弱的身影和她渙散目光落點處那道刺目的傷。
蘇晚的嘴唇又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逸出一絲微弱的氣息。她的右手，那只沒有連著輸液管的手，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幾乎看不見的顫抖，試圖從身側的床單上抬起來。指尖只抬起了不到一厘米的高度，便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落下，像一只折翼的蝶。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清晰的、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渴望。那渴望，直直地指向那道齒痕。
傅斯年看到了。
在她指尖無力落下的瞬間，他身體里緊繃的弦驟然斷裂。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蘇晚那只試圖觸碰卻最終垂落的手腕。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失控的力道，甚至有些粗魯。
蘇晚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了一下，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身體也幾不可察地繃緊。
傅斯年抓著她的手腕，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地將那只冰冷、纖細的手，強硬地按在了自己敞開的鎖骨下方——按在了那個深色的、屬于她的齒痕上！
粗糙的指腹下是結痂傷口的觸感，微微凸起。蘇晚的指尖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被那傷疤的溫度燙到。
急救室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監護儀器規律的滴答聲，證明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搏動。醫生和護士都屏住了呼吸，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門口的傅管家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抽動，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手指蜷縮得更緊。
傅斯年感受著手下那只冰涼小手的顫抖，也感受著自己傷口被按壓帶來的細微刺痛。他維持著那個姿勢，額頭抵著冰冷的床欄，汗水浸濕了他凌亂的鬢角。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望進蘇晚那雙依舊迷茫、卻似乎被這觸碰驚擾得凝聚起一絲微光的瞳孔里。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疲憊與……認輸。
“蘇晚，”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你贏了。”
這四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緩慢地割開了急救室里凝滯沉重的空氣。
蘇晚的指尖依舊按在他滾燙的皮膚和微凸的傷疤上，顫抖得更厲害了。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渙散的眼神劇烈地晃動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混沌的腦海里激烈地沖撞，試圖沖破迷霧。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張總是寫滿冷酷和戾氣的臉，此刻只剩下狼狽、疲憊，和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痛楚。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她干澀的眼角涌出，順著蒼白瘦削的臉頰滑落。那淚珠滑過臉頰，帶著細微的涼意，最終，無聲地滴落在傅斯年緊緊抓著她手腕的手背上。
淚水的溫度，燙得傅斯年身體猛地一僵。
醫生最先反應過來，立刻上前一步，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冷靜，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傅先生，請放手！蘇小姐剛恢復意識，情緒不能有大的波動！這對她非常危險！”
護士也趕緊上前，試圖分開兩人交纏的手。
傅斯年像是被醫生的警告驚醒，又像是被手背上那滴淚灼傷。他緊抓著蘇晚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僵硬，松開了力道。
護士立刻小心地將蘇晚的手放回身側的床單上。那只手無力地攤開著，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傷疤的觸感和傅斯年皮膚的滾燙溫度。
蘇晚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傅斯年臉上，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發絲。她不再看那道齒痕，只是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傅斯年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一片洶涌卻無聲的海洋。
傅斯年維持著半跪的姿勢，手背上那滴淚水的濕痕清晰可見。他盯著蘇晚不斷涌出淚水的眼睛，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喉結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醫生剛才那句“非常危險”像警鐘一樣在他腦子里轟鳴。
傅管家站在門口，看著蘇晚無聲的淚水和傅斯年僵硬的背影，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最終也只是抬起手，用力地、無聲地抹了一把臉。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微微佝僂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重量。
護士快速檢查了蘇晚的體征，低聲對醫生說：“血壓和心率有點波動，但還在可控范圍?！?/p>
醫生緊鎖著眉頭，再次強調：“必須保持情緒穩定。傅先生，請務必控制自己。”他轉向護士，“準備鎮靜劑，必要時使用?！?/p>
傅斯年聽到“鎮靜劑”三個字，身體幾不可察地繃得更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試圖平復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緒。他撐著床欄，極其緩慢地、有些踉蹌地試圖站起來。長時間的跪姿讓他的雙腿麻木僵硬，膝蓋傳來尖銳的刺痛。
蘇晚的淚水還在無聲地流淌，她的眼神漸漸變得疲憊而空洞，仿佛剛才那瞬間激烈的情緒波動耗盡了剛剛積攢起來的所有力氣。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每一次眨動都顯得無比艱難。
傅斯年終于站直了身體，高大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搖晃。他沒有離開，只是后退了半步，給醫護人員留出空間，目光卻依舊緊緊鎖在蘇晚的臉上，看著她一點點被疲憊拖拽著，重新滑向昏睡的邊緣。
急救室里再次只剩下儀器的嗡鳴和壓抑的呼吸聲。傅斯年站在那里，手背上那滴淚水的濕意仿佛烙印般清晰。傅管家依舊佝僂著背，站在門邊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而悲傷的石像。護士輕手輕腳地準備好藥劑，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目光警惕地關注著病床上脆弱的人。醫生最后看了一眼監護儀上起伏的線條，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輕輕拉開了急救室的門，走了出去。
門軸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過分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傅斯年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