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死死盯著手背上那滴微涼的濕潤。蘇晚的眼淚還在流,無聲地浸濕鬢角的發絲,滑入枕頭。她的眼神疲憊又空洞,直直地看著他,里面翻涌的情緒太復雜,他讀不懂,只覺得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心臟,喘不過氣。
護士拿著準備好的藥劑,警惕地看著監護儀上跳動的數字。醫生離開時門軸那聲輕響,像針一樣扎在過于安靜的空氣里。傅斯年站著沒動,雙腿的麻木感逐漸被尖銳的刺痛取代。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更用力地抿緊了唇。
“傅先生,”護士的聲音很輕,帶著提醒,“蘇小姐需要休息。情緒波動對她恢復不利。”
傅斯年像是沒聽見。他的目光膠著在蘇晚臉上,看著她濃密的睫毛每一次沉重地眨動,都顯得無比艱難。她的眼皮一點點耷拉下去,仿佛隨時會徹底合上,重新墜入那片無知無覺的黑暗。那只剛才被他強行按在自己傷口上的手,無力地攤在潔白的床單上,指尖還殘留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晚的眼皮終于支撐不住,緩緩合攏。就在傅斯年以為她再次昏睡過去的瞬間,那睫毛又顫動了一下,極其微弱地掀開一條縫隙。渙散的瞳孔努力地再次聚焦,吃力地落在他臉上,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在確認他的存在。那眼神里的疲憊深不見底,卻又固執地透著一絲……渴望。不是對那道齒痕的,而是對他這個人的。她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沒有聲音,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息拂過。
緊接著,一滴新的、更大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沖破她緊閉的眼瞼,順著蒼白的臉頰快速滾落。這一次,它沒有滑向枕頭,而是直直地滴落在傅斯年依舊僵持著、懸在床邊的手背上。
啪嗒。
細微的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
那滴淚帶著一種異常的溫度,燙得傅斯年全身猛地一震。不是幻覺。溫熱的液體在他手背皮膚上迅速暈開一片小小的濕痕,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痛感,瞬間穿透了皮膚,直抵心臟。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
蘇晚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越來越多,越來越急,無聲地洶涌而出。它們浸濕了她的臉頰,也浸濕了傅斯年手背上那片小小的皮膚。濕意蔓延開來,帶著她無聲的控訴和深不見底的哀傷。她的眼神透過朦朧的淚光,死死鎖著他,里面交織的東西讓傅斯年心慌——有承受了太多苦難后的疲憊不堪,有對某種解脫或答案的微弱渴望,甚至……甚至有一絲被他長久忽視、也長久壓抑著的、幾乎被磨滅的……愛意。
傅斯年僵立在原地。手背上那片被淚水反復浸濕的皮膚,滾燙又冰涼。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尖銳刺痛和巨大恐慌的感覺,狠狠攫住了他。商場上翻云覆雨的手腕,此刻毫無用處。他習慣用冷酷和強硬筑起的高墻,在她無聲的淚水沖刷下,搖搖欲墜。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狼狽和……茫然。他一直認定她是債,是囚徒,是加害者的女兒。他用羞辱和冷漠武裝自己,把那些莫名涌起的在意和失控的占有欲都歸結于恨。可現在,這冰冷的“恨”被她的眼淚燙得千瘡百孔。
他試圖移開目光,避開那片洶涌的淚海,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那雙淚眼里的復雜情感像漩渦,把他牢牢吸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逃不掉了。無法再逃避那份被強行扭曲、被刻意忽視的感情。它一直都在,像暗流,此刻被她的淚水徹底沖垮了堤防,洶涌地漫上來,淹沒了他。
蘇晚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一些,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微的抽噎。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努力掀開都耗費巨大的力氣,視線越來越模糊。身體深處傳來的巨大疲憊感像潮水般將她吞沒,她知道自己又要沉下去了。可她還在掙扎,渙散的瞳孔固執地、帶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執念,望著傅斯年,仿佛在等待什么。等待一個遲來的、或許永遠等不到的答案。
護士緊張地看著監護儀上微微升高的數字,拿起藥劑:“血壓心率在上升!傅先生,您必須……”
“出去。”傅斯年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打斷了護士的話。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著蘇晚淚痕交錯的臉。“都出去。”
護士和門口的傅管家都愣住了。
“傅先生,蘇小姐的情況……”護士試圖堅持。
“我說,出去!”傅斯年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壓抑到極致的風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瀕臨失控的威壓。他此刻的樣子狼狽又駭人。
護士被他眼中的戾氣懾住,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求助似的看向門口。
傅管家渾濁的老眼里也滿是憂慮和痛心,他看著傅斯年緊繃的背影,又看看病床上無聲流淚、氣息微弱的蘇晚,布滿皺紋的嘴唇哆嗦著,最終什么也沒說。他深深地佝僂下腰,仿佛背上壓著無形的巨石,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節用力到發白。他默默地、無聲地退后一步,讓開了門口的位置,渾濁的目光最后復雜地掃過蘇晚,然后對護士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護士咬了咬唇,放下藥劑,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傅管家也沉默地跟著退出,輕輕帶上了門。急救室里只剩下儀器的嗡鳴和兩個人壓抑的呼吸聲。
隔絕了外人,傅斯年反而更清晰地感受到蘇晚淚水帶來的灼燙。他僵硬地維持著站立的姿勢,看著蘇晚的掙扎越來越微弱。她的眼睛終于緩緩地、徹底地合上了。淚水還在從緊閉的眼縫里滲出,順著臉頰滑落,沒入鬢角。那只攤開的手,指尖的顫抖也平息了。
她重新滑向了昏睡的邊緣,帶著滿臉的淚痕和未解的答案。
傅斯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重重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昂貴的西裝褲膝蓋處還帶著冰冷地板留下的濕痕和褶皺。他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手背上那片被淚水反復浸濕的地方,皮膚似乎還在隱隱發燙。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觸碰了一下那片濕痕。
冰涼的。
可為什么,心口的位置,卻像是被那淚水燙穿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緊握的拳頭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門外,傅管家佝僂的身影透過門上的小窗映出模糊的輪廓,他依舊緊攥著拳頭,一動不動地守著,如同一尊刻滿歲月和秘密的石像,守護著門內這場無聲的、淚痕交織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