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僵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手背上那片被淚水反復浸濕的皮膚,殘留著一種奇異的感知。涼意早已滲入,可心底被灼穿的洞卻呼呼灌著冷風。蘇晚昏睡的臉龐就在咫尺,淚痕蜿蜒,像干涸的河床,無聲控訴著他的殘忍。他移不開眼,仿佛被釘在原地。
他抬起手,指尖懸停在蘇晚緊閉的眼角。那里還有一絲未干的濕意。指腹落下,觸到的冰涼讓他指尖猛地一縮。那點微不足道的濕潤,卻像帶著倒鉤,狠狠刺進他麻木的神經。
“為什么……”嘶啞的聲音在死寂的病房里響起,連他自己都驚了一下。問誰?問昏睡的她,還是問自己?他盯著那點殘淚,眼前晃動的卻是她剛才死死望著他的眼神——疲憊到了極點,空洞得嚇人,卻又固執地鎖著他,里面翻涌著太多他不敢深究的東西。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滾燙,此刻正反復灼燒著他的認知。
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在門口。傅斯年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傅管家沉默地站在那里,隔著門上的小窗,渾濁的目光落在他僵直的背影上,也落在病床上無聲無息的蘇晚身上。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著門框邊緣,指關節用力到發白,手背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根根凸起。
傅斯年緩緩收回了觸碰蘇晚淚痕的手指,蜷縮起來,仿佛那點涼意也帶著刺痛。他垂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他習慣用這樣的姿態面對一切——談判桌上,對手噤若寒蟬;面對她的“背叛”,他用更冷酷的囚禁回應。他告訴自己,這是恨,是報復,是蘇家欠他的。他用羞辱和冷漠筑起高墻,把所有不合時宜的在意、失控的占有欲、甚至看到她彈琴時心底掠過的異樣,都粗暴地歸咎于恨。這堵墻讓他感到安全,隔絕了那些他不愿承認、也不敢觸碰的軟弱。
可現在,這堵墻在她無聲的淚海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手背上那片被淚水浸透的皮膚,反復提醒著他,那滴淚的溫度有多真實。它像一道強光,穿透了他精心構筑的防御,照見了墻后那片被他刻意忽視、扭曲掩埋的荒蕪之地。那里沒有純粹的恨意,只有一片狼藉的混亂。混亂里,有她蒼白著臉為他擋開失控酒杯時眼里的驚惶,有他深夜胃痛難忍時床頭不知何時出現的溫水藥片,有她偶爾在琴房彈奏的破碎音符里,泄露出的、他刻意忽略的哀傷……這些碎片被強行貼上“別有用心”或“贖罪”的標簽,此刻卻被她的淚水沖刷干凈,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一種前所未有的狼狽感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商業談判失利都更甚。他像個被剝掉所有盔甲的士兵,赤裸地站在戰場上,面對著她無聲的質問。他試圖抓住“恨”這根最后的稻草,可它在他手里迅速風化。恨?他恨她什么?恨她父親莫須有的“加害”?恨她被迫來到他身邊?還是恨她……那雙眼睛里藏著的,幾乎被磨滅的、卻在此刻被他清晰捕捉到的一絲微弱光亮?那光亮,像針一樣刺進他千瘡百孔的心防。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讓他感到恐慌,一種比失去任何一個重要項目都更深的恐慌。視線重新聚焦在蘇晚臉上。她睡得很沉,眉頭卻依舊微微蹙著,仿佛在夢中也不得安寧。呼吸輕淺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這副脆弱的模樣,和他記憶中那個指尖流淌月光、帶著清淺笑意的鋼琴教師判若兩人。是他親手將她推入深淵,用冰冷的囚籠和刻薄的言語,一點一點磨掉了她所有的光彩。
“我……”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傅斯年艱難地再次開口,聲音低得如同囈語,是對蘇晚說,更像是對自己殘酷的宣判,“我逃不掉了。”
不是身體的囚禁,而是心的淪陷。他在這片由她淚水匯成的海里沉浮掙扎,試圖抓住恨的浮木,最終卻發現,自己早已被名為“蘇晚”的暗流裹挾,沉溺其中,無法自拔。那冰冷的外殼被徹底擊碎,露出內里一片狼藉的真實。他看著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囚禁她,或許從來就不是為了懲罰,而是因為……他害怕失去。害怕她指尖流淌的光華會照亮別人,害怕她眼中微弱的光最終熄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用“恨”來掩飾一種更深的、他不敢承認的恐懼——失去她的恐懼。
這個認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他伸出手,這一次,不再是遲疑的觸碰,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握住了蘇晚放在床邊、那只剛剛無力攤開的手。她的手很涼,纖細得仿佛一用力就會折斷。他小心翼翼地收攏手指,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那一片冰涼。
“蘇晚……”他喚她的名字,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哀求的意味。他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道歉?太蒼白。解釋?太可笑。他只是想讓她知道,他在這里。他不會再像剛才那樣,任由她獨自在淚水和絕望中掙扎。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傅管家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深深的憂慮和欲言又止。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傅斯年緊握著蘇晚的手,又落在他那張失魂落魄、布滿血絲的臉上,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低地提醒:“少爺,夜深了。您……您也保重身體。”
傅斯年沒有抬頭,也沒有松開蘇晚的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那片微弱的脈搏上,那輕微的跳動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他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沉悶:“嗯。”
傅管家看著這一幕,緊攥了一晚上的拳頭,幾不可察地松開了一瞬,隨即又更緊地攥了起來。他沉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關門聲很輕,但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咔噠。
門合上的聲音讓傅斯年微微一顫。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蒼白的臉上。昏睡中的她無知無覺,脆弱得像個易碎的瓷器。他握緊了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她冰涼的指節,仿佛想將某種堅定的力量傳遞過去。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邊,用只有她能聽見(或者說他希望她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蘇晚,看著我……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