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俯身靠近蘇晚耳邊的低語,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在寂靜的病房里落下最后一個音節。他維持著那個俯身的姿勢,視線牢牢鎖在她蒼白的臉上,仿佛要將這誓言刻進她的夢里。回應他的,只有心電監護儀單調而規律的滴滴聲,以及蘇晚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她。那只被他緊握在手心的手,纖細冰涼,安靜地躺在他溫熱的掌中。他小心地調整了姿勢,讓自己的手掌能更完全地包裹住她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她手背皮膚的涼意,還有那細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脈搏跳動,一下,又一下,微弱卻頑強。這微弱的跳動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心防。
他不敢松開,甚至不敢再挪動分毫。指腹無意識地在她冰涼的指節上輕輕摩挲著,動作極其輕柔,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握著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件稀世珍寶,稍一用力就會碎裂。他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試圖驅散那份刺骨的冰涼。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冰冷的觸感從額頭傳來,與掌心感受到的微弱脈搏形成奇異的對比。
“蘇晚……”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磨過喉嚨。這呼喚不再是宣示,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她還在,確認他握住的不是虛空。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更加明顯,疲憊和某種深刻的恐慌交織在一起。“別怕。”這兩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安撫意味。他不知道她能否聽見,也不知道這安撫是對她還是對自己。“我在這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額頭抵著她的手背,像一個虔誠的懺悔者,又像一個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聲響和他壓抑的呼吸。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額下那片冰涼的皮膚和掌心那微弱的搏動上。每一次輕微的搏動,都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一絲,隨即又因為害怕它的消失而再次繃緊。他不敢去想過去自己施加在她身上的種種,那些冰冷的言語,刻意的羞辱,殘酷的囚禁……每一個畫面此刻都變成無形的針,反復刺戳著他剛剛撕開偽裝、暴露出來的真實內心。
握著她手的力道,在不自覺中又收緊了些,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牢牢鎖在身邊,鎖在他看得到、觸得到的地方。他怕。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種恐懼——失去她的恐懼。這恐懼甚至壓過了那些被精心構筑、用以掩蓋真相的“恨意”。他害怕她像一縷抓不住的風,消失在他眼前;害怕她眼中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在他看不見的黑暗里。
就在他沉溺在這片無聲的掙扎與守護中時,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更寬的縫隙。傅管家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老人渾濁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依舊昏睡的蘇晚身上,帶著深沉的憂慮和不易察覺的痛惜。接著,他的視線緩緩移向床邊。
他看到了傅斯年。那個一貫冷硬、掌控一切的傅家少爺,此刻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脆弱的姿態伏在蘇晚床邊。他的背脊微微弓著,額頭抵著蘇晚的手背,緊緊握著她的手,像守護著世間唯一的珍寶。傅斯年臉上毫不掩飾的疲憊、血紅的雙眼,以及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感情,都清晰地落入傅管家的眼中。
傅管家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他那雙布滿老年斑、一直緊緊攥著門框的手,在目睹這一幕的瞬間,手指猛地一松。緊繃了一整晚的力道驟然卸去,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顯得僵硬發白,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也緩緩平復下去。這松開的動作極其細微,卻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終于得以短暫放下。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腳步放得極輕,走到傅斯年身后不遠處停下。
“少爺,”傅管家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老人特有的沙啞和一貫的恭敬,“夜深了,寒氣重。您……您也保重身體。蘇小姐這里有醫生護士看著。”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傅斯年緊握著蘇晚的手,那姿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
傅斯年的身體似乎因為他的聲音而輕微地動了一下,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松開手。他的注意力依舊全部集中在掌心那片微弱的脈搏上。過了片刻,他才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那聲音疲憊至極,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所有的力氣都用來維持那個守護的姿態。
傅管家沒有再勸。他看著傅斯年固執的背影,看著他緊扣著蘇晚的手,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那里面有擔憂,有無奈,似乎還有一絲……掙扎?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聲更深的嘆息,隱沒在寂靜里。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后,轉身,動作緩慢地重新帶上了病房的門。
輕微的關門聲響起。
咔噠。
門鎖合攏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傅斯年的身體因為這聲音再次微微一顫。他終于抬起頭,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上移開,重新落回蘇晚的臉上。她依舊沉睡著,眉頭微蹙,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隨著呼吸極其輕微地顫動,仿佛在夢中也不得安寧。
他凝視著她,目光描摹著她蒼白的輪廓。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長。掌心里,她的手依舊冰涼,但那微弱的脈搏還在頑強地跳動。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如同磐石,在他混亂的心底漸漸沉淀下來。所有的猶豫、所有的自欺欺人,在她無聲的脆弱面前,都被徹底碾碎。
他緩緩地、更緊地收攏了手指,將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掌心的溫度似乎比剛才更加灼熱。他俯下身,這一次,沒有抵住她的手背,而是靠近了她的耳邊。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廓細微的絨毛。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清晰和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吐露在寂靜的空氣中:
“蘇晚,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