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關上的聲音傳來,傅管家依舊垂著眼,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床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挪動腳步,走到床尾,將蘇晚腳邊微微滑落的薄被仔細掖好,每一個褶皺都撫平。他又回到床頭,拿起那塊已經有些涼了的毛巾,轉身去洗手間。水龍頭被擰開,水流聲細細地響起,又被擰緊。他拿著重新被溫熱的水浸透、擰得半干的毛巾走回來,動作輕緩地托起蘇晚露在被子外的手,用溫熱的毛巾一點一點擦拭她的手背和手指,仿佛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又脆弱不堪的古董瓷器。
毛巾溫熱的觸感持續不斷地落在皮膚上。蘇晚長長的睫毛終于再次顫動起來,像被風吹動的蝶翼,掙扎了幾下,緩緩掀開。那雙眼睛,帶著初醒的茫然和揮之不去的虛弱,先是有些失焦地望著天花板,然后極其緩慢地、像是耗盡了力氣般,轉向了床邊。
她的目光落在傅管家布滿皺紋、專注而沉靜的臉上。他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擦拭著她的手腕,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蘇晚的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幾乎是本能地,手指蜷縮了一下,試圖將手從那溫熱的包裹中抽離。
那只蒼老卻異常有力的手立刻收緊了,穩穩地握住了她試圖退縮的手腕,力道溫和卻不容置疑。
傅管家抬起頭。他的目光不再是剛才面對傅斯年時的復雜與沉重,此刻渾濁的眼底沉淀著一種蘇晚從未見過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他看著她,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帶著沉重的回響:“小姐,有些事,是時候知道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方才的茫然和虛弱被一種尖銳的、帶著恐懼的清醒瞬間刺破。她定定地看著傅管家,嘴唇動了動,喉嚨里卻只發出一點干澀的摩擦聲。她的手下意識地想用力,想掙脫,但那握住她的力量溫和而堅定。
“我……”她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抗拒,“不想聽。”
傅管家沒有松開手,也沒有移開目光。他的眼神依舊平靜,但那平靜深處,是洞悉一切的沉重。“您必須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篤定,“這關系到蘇家,關系到您父親,也關系到您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
“蘇家”兩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蘇晚的心臟。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牽扯到不知哪里的傷處,讓她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委屈?這兩個字像滾燙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在傅斯年給予的那些漫長而冰冷的折磨里,“委屈”早已成了最奢侈、最不敢奢望的情緒。她習慣了沉默,習慣了承受,習慣了將一切歸結于命運的嘲弄和父親留下的“罪孽”。
“傅伯……”她艱難地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別說了……都過去了……是我……該受的……”后面幾個字,低微得幾乎聽不見,帶著濃重的自我厭棄。
“不該您受!”傅管家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壓抑許久的激動,隨即又立刻壓了下去,恢復成那種沉重的平靜。他看著蘇晚眼中深不見底的灰暗和自我否定,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傳遞著一種支撐的力量。“小姐,您父親,蘇先生,他從未對不起傅家,更沒有對不起先生!蘇家破產,不是經營不善,也不是您父親決策失誤!那是有人……精心策劃的陷阱!”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蘇晚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防上。精心策劃?陷阱?她茫然地看著傅管家,像是在聽一個天方夜譚。父親一夜之間愁白了頭,公司分崩離析,巨額的債務像山一樣壓垮了他,最終……她以為那只是商場如戰場的殘酷,是父親能力不足的代價。她從未想過……
“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一絲微弱卻尖銳的恨意。
傅管家沉默了片刻。病房里只剩下蘇晚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他緩緩松開一直握著蘇晚的手,在她困惑的目光中,動作有些遲緩地伸向自己深色管家制服的內袋。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個薄薄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牛皮紙文件袋。那文件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他將文件袋輕輕放在蘇晚身側的床沿上,沒有立刻打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臉上,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痛惜,有憤怒,還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
“證據……在里面。”他指了指那個文件袋,聲音低沉下去,“我找到它……很久了。一直……沒敢拿出來。”
蘇晚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普通的牛皮紙袋上,仿佛那里面裝著能將她焚燒殆盡的火焰。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想去碰,又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近乎滅頂的恐懼攫住了她。如果……如果傅管家說的是真的……那她這些年算什么?傅斯年加諸在她身上的那些痛苦、羞辱、冷漠……又算什么?一場徹頭徹尾的、建立在謊言和陰謀之上的笑話?
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地起伏,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她閉著眼,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
“因為您醒了。”傅管家的聲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嘆息,卻又無比沉重,“因為先生他……剛才的樣子……”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有些事,再拖下去,對誰都是更深的傷害。您有權利知道真相,蘇小姐。無論這真相……有多殘酷。”
殘酷。蘇晚在心底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還有什么,能比這過去幾年生不如死的囚禁更殘酷?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重新睜開眼。眼底的恐懼和混亂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種更深的、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決絕,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開始緩慢地凝聚。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小小的牛皮紙袋上。這一次,她沒有退縮。那只剛剛還試圖抽離的手,此刻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顫抖,緩慢而堅定地伸了過去。冰涼的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面。
她抬起頭,看向傅管家。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翻涌著所有被壓抑、被誤解、被踐踏的痛苦和憤怒,最終凝結成一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要求。
“說。”她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決絕,“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