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攥緊那塊血痂碎片,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碎片堅硬的邊緣硌著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暗紅,卻像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林國棟嘶啞的聲音——“她最后念的是你”——在他腦子里瘋狂回旋,每一次撞擊都帶來尖銳的痛楚。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目光死死鎖住琴鍵上那幾枚相對干凈的區(qū)域,灰塵的印記被反復(fù)的觸碰磨得淺淡。一股莫名的沖動攫住了他。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昂貴的西裝袖口狠狠擦了上去。
灰塵被粗暴地拂起,在昏黃的燈光下騰起細小的漩渦。他擦得很用力,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仿佛要抹去什么看不見的污穢,又或者,是想擦掉眼前這片空間里無處不在的、屬于蘇晚的絕望氣息。袖口很快變得臟污不堪,蹭上了厚厚的灰。
擦到其中一枚低音琴鍵時,袖口邊緣刮過琴鍵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凹槽。傅斯年的動作驟然停住。他像被凍住了一樣,保持著俯身的姿勢,視線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縫隙里。
那里,卡著半片東西。
他屏住呼吸,手指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極其緩慢地探向那個凹槽。指尖小心翼翼地伸進去,輕輕捏住了那東西的一角。觸感是干燥、脆弱、帶著點韌性的薄片。
他極其緩慢地將它抽了出來,放在沾滿灰塵的掌心。
是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原本的深紅色澤早已褪盡,只剩下枯槁的焦黃,邊緣蜷曲著,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燎過。
“傅總?”臺階入口處傳來陳鋒遲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不安。他站在陰影里,看不清傅斯年掌心的東西,只看到老板的背影凝固在那里,散發(fā)著一種讓他心驚肉跳的死寂。
傅斯年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死死盯著掌心那半片焦黃的花瓣,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翻涌。林國棟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畫面,帶著同樣焦糊的氣味,猛地撞進腦?!?/p>
“……火!……琴房……火!”蘇晚的聲音,驚慌失措,帶著撕裂的哭腔。那一次,林薇薇送來的巨大花束不知怎的倒在了鋼琴上,點燃了樂譜,火苗瞬間竄起。他沖進去時,蘇晚正徒勞地用手撲打著鋼琴蓋上的火焰,頭發(fā)散亂,臉上沾著灰,手背上紅了一片。她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撲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琴……快救琴……”
那時他是怎么做的?
他粗暴地甩開了她的手,嫌惡地看了一眼她狼狽的樣子和手背的燙傷,冷冷地斥責(zé):“笨手笨腳!滾開!”然后自己拿起旁邊的滅火器,輕易撲滅了那場小小的、只燒毀了幾頁樂譜和幾朵花的火。他記得蘇晚被他甩開后,踉蹌著撞到旁邊的柜子,低著頭,死死咬住嘴唇,肩膀微微聳動,卻沒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以為那是她沒用的委屈。
后來,他再沒在那架琴上看到過玫瑰。他以為是蘇晚不喜歡,或者,是那次驚嚇讓她害怕了。
原來……是藏在了這里?
藏在這架囚禁她的、布滿血污的廢鐵之下?藏在這個她可能無數(shù)次絕望地用指尖觸碰過的地方?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笑從傅斯年喉嚨深處擠出來,破碎得不成調(diào)。那笑聲在地下室陰冷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
陳鋒被這笑聲激得渾身一凜,下意識往前踏了一步:“傅總?”
傅斯年猛地攥緊了拳頭!連同掌心的血痂碎片和那半片焦黃的花瓣,一起死死捏住!堅硬的碎片邊緣和干枯的花瓣刺著他的皮膚,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無法緩解胸腔里那股快要將他撕裂的、名為悔恨的洪流。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終于沖破喉嚨。他猛地轉(zhuǎn)身,手臂帶著全身的力氣狠狠揮出!
砰——!
拳頭重重砸在鋼琴銹蝕的側(cè)板上!沉悶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灰塵簌簌落下,腐朽的木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個銹蝕的琴槌彈簧從破裂的縫隙里迸了出來,叮當(dāng)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陳鋒腳邊。
陳鋒駭然失色,驚得倒退一步:“傅總!您冷靜點!”
傅斯年像是沒聽見。他盯著自己砸在鋼琴上的拳頭,指關(guān)節(jié)處瞬間破皮,滲出血絲,混著厚厚的鐵銹和污垢。疼痛遲一步傳來,卻遠遠比不上心臟被反復(fù)碾碎的萬分之一。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著那破洞,仿佛要透過它,看到那個蜷縮在角落里,在絕望中藏下半片焦枯花瓣的身影。
“她……”傅斯年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砂紙摩擦,“她在這里……藏了這個……”
陳鋒順著傅斯年攤開的手掌看去。當(dāng)看清那半片焦黃蜷曲的花瓣時,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嘴唇動了動,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去年……薇薇小姐送來的花……那次意外……”
“意外?”傅斯年猛地抬頭看向陳鋒,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駭人的紅,“真的是意外嗎?”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陳鋒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低下頭不敢對視:“當(dāng)……當(dāng)時調(diào)查……是花束沒放穩(wěn),倒了……壓住了譜子,旁邊的取暖器……”
“取暖器?”傅斯年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極其慘淡、冰冷的弧度,“那個季節(jié),琴房需要開取暖器?”他一步步逼近陳鋒,周身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力,“誰放的?誰開的?”
陳鋒額角滲出冷汗,被步步逼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潮濕的墻壁:“……是……是傭人……例行打掃后忘記關(guān)了……后來……后來那個傭人……辭職回老家了……”他說得磕磕絆絆,聲音越來越低,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蒼白無力。傅斯年眼神里的審視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傅斯年沒有再追問。他停在陳鋒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回自己緊握的拳頭上,血絲正從指縫間慢慢滲出。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手指。那半片焦黃的花瓣,被捏得更加破碎,混合著掌心的污血和汗水,粘在皮肉上。而那塊暗紅的血痂碎片,深深地嵌在掌紋里。
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陳鋒,也不再看那架破敗的鋼琴。他的目光落在布滿深褐色污漬的地面,落在那些猙獰的痕跡上。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
他慢慢走到鋼琴前,伸出那只沾滿血污、灰塵和花瓣碎屑的手,懸在那些相對干凈的琴鍵上方。指尖因為用力攥拳而破皮流血,微微顫抖著。他停在那里,懸停了很久,久到陳鋒以為他不會再動。
然后,那根染血的食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沉重,落了下去。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琴鍵表面。
沒有聲音。
這架鋼琴早已死去,琴弦銹蝕,琴槌斷裂。他的手指按下去,只傳來一聲木頭內(nèi)部沉悶、空洞的摩擦聲。
傅斯年的指尖還壓在冰冷的琴鍵上。那聲空洞的摩擦余音似乎還在狹窄的地下室里回蕩。刺痛感沒有消失,反而順著指尖的神經(jīng),一路狠狠扎進心臟深處,帶來一陣尖銳的抽搐。這感覺太過怪異,像是一種無聲的控訴,又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強撐的冷漠外殼。
他猛地收回手,指腹殘留著琴鍵粗糙的觸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混合著灰塵的陳舊氣味。目光死死鎖住那幾塊被他反復(fù)擦拭、顯得異常突兀的干凈琴鍵區(qū)域。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攫住了他——這架琴里,一定還有什么東西。蘇晚留下的東西。
他不再猶豫,雙手猛地抓住沉重的琴蓋邊緣。腐朽的合頁發(fā)出刺耳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他用力一掀!
砰!琴蓋被完全打開,撞擊在側(cè)板上。一股更濃烈的霉味和塵埃撲面而來。里面比他想象的更糟:斷裂的琴槌歪斜地掛著,銹蝕的琴弦如同枯死的藤蔓,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一切。
他的視線掃過琴槌下方的空間,落在支撐琴弦的木質(zhì)音板上。那里,靠近低音區(qū)的地方,有一塊木板微微翹起,顏色比周圍更深,邊緣帶著明顯的焦黑色,像是被火舌舔舐過。木板下,似乎卡著什么東西。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傅斯年伸出微微發(fā)顫的手,指尖觸碰到那焦黑的邊緣。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摳住木板翹起的縫隙,用力一撬。
咔噠。一小塊腐朽的木板被掀開,露出下面一個不大的空間。一卷泛黃的、邊緣同樣焦黑卷曲的紙張,靜靜地躺在那里。紙張的質(zhì)地很熟悉,是樂譜紙。
他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將那卷樂譜抽了出來。紙張很脆,仿佛一用力就會粉碎。他走到旁邊一個稍微干凈點的舊木箱旁,將樂譜極其小心地展開。
紙張發(fā)出細微的、干裂的聲響。音符排列其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曲調(diào)。然而,在樂譜的空白處,在那些音符的間隙里,夾著幾片早已干枯、失去所有顏色和水分、蜷曲成焦黃小卷的花瓣。它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更刺眼的是樂譜頂端,一行用深藍色鋼筆寫下的字跡,墨水已經(jīng)有些洇開,但依舊清晰可辨:
“給傅斯年的最后一支曲子。”
傅斯年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字跡……是蘇晚的。帶著她特有的、微微傾斜的筆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
就在這時,他攤開的掌心,那塊一直緊攥著的暗紅血痂碎片,因為剛才的動作失去了束縛,無聲地從他指縫間滑落。
啪嗒。
碎片砸在展開的樂譜上,就在那行鋼筆字跡的旁邊,濺開幾點細小的、暗紅色的斑點。像凝固的淚,又像干涸的血。
“傅總?”陳鋒的聲音再次從臺階入口處傳來,帶著明顯的擔(dān)憂和不安。他往前走了兩步,試圖看清傅斯年手里的東西,“您……您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傅斯年沒有回頭。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行字和血痂碎片牢牢釘住。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輕輕拂過那行洇開的鋼筆字跡,觸感冰涼。
“給傅斯年的……最后一支曲子……”他低聲重復(fù)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刮過喉嚨,留下血腥味。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去看那些音符。目光掃過那些焦黃蜷曲的花瓣,最終停留在樂譜中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在幾行音符的末尾,畫著一個奇怪的符號——一個類似扭曲心形,又被一道斜線貫穿的圖形。它很小,像是隨手畫下的標(biāo)記,又像是某種隱秘的簽名。
陳鋒走到了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也看清了樂譜和那行字,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斑@……這是蘇小姐……留下的?”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
傅斯年沒有回答。他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個奇怪的符號,指腹下是紙張粗糙的紋理和微微凸起的墨跡。這符號是什么意思?是她譜曲的習(xí)慣標(biāo)記?還是……
“她一直想彈琴給我聽?!备邓鼓旰鋈婚_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陳鋒。他想起剛把蘇晚囚禁在這里時,她曾無數(shù)次怯生生地請求,能不能讓她彈彈琴。每一次,都被他冰冷地拒絕,甚至帶著嘲諷。后來,她再也不提了。他以為她放棄了,或者,根本沒那么在意。
原來不是。她偷偷寫了曲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這架布滿灰塵和絕望的廢鐵之下,在她漫長的、不見天日的囚禁歲月里,她偷偷寫下了一支曲子。一支,只打算彈給他聽的曲子。
“最后一支……”傅斯年咀嚼著這三個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無法呼吸。她寫下這個的時候,是什么心情?是終于絕望?還是……帶著某種他從未讀懂、也從未試圖去讀懂的……告別?
陳鋒看著傅斯年越來越蒼白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點。“傅總,您……您還好嗎?要不我們先上去?這里空氣太差了……”
傅斯年仿佛沒聽見。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片焦黃的花瓣,它脆弱得在他指腹下輕易碎裂成粉末。他看著粉末從指間簌簌落下,混入樂譜上的灰塵里。
“這支曲子……寫的是什么?”他低聲問,像是在問陳鋒,又像是在問樂譜,問那個早已不在這里的人。
陳鋒茫然地搖頭:“我……我不懂音樂,傅總。這曲子……從來沒聽過?!?/p>
傅斯年的目光再次落回樂譜上那個奇怪的符號。扭曲的心,被斜線貫穿。是她的心嗎?被他的冷酷和折磨貫穿、扭曲的心?
“她在這里……只有這個?!备邓鼓戥h(huán)顧著這個陰暗、潮濕、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地下室,目光掃過地上深褐色的污漬,掃過那架破敗的鋼琴?!俺私^望,就只有這個。”這支未完成的曲子,這幾片被火燎過、藏起來的花瓣,就是她囚禁歲月里唯一的光?唯一支撐她的東西?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想起自己每一次冷酷的拒絕,每一次刻意的羞辱,每一次在她試圖靠近時甩開的手。他想起她最后那段日子里,越來越蒼白的臉,越來越沉默的眼神,和那無聲滑落的淚水。
“她恨我。”傅斯年陳述著,聲音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恨他摧毀了她的家,恨他囚禁了她的自由,恨他剝奪了她的尊嚴(yán)和希望。恨他……讓她在絕望中寫下“最后一支曲子”。
“可是……”他停頓了很久,久到陳鋒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傅斯年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樂譜頂端那行洇開的鋼筆字跡上——“給傅斯年的最后一支曲子”。
沒有寫“我恨你”。
是“給傅斯年”的。
陳鋒也看到了。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空氣中只剩下傅斯年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傅斯年慢慢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些音符,也不是去碰那血痂的斑點,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慎重,用指腹輕輕撫過那行鋼筆字跡。一遍,又一遍。仿佛能從那洇開的墨跡里,觸摸到寫下它的人殘留的溫度和……未盡的話語。
“最后一支曲子……”他再次低語,然后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破皮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這痛楚讓他混沌的頭腦有了一絲短暫的清醒。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樂譜上那個奇怪的符號,又緩緩移向那行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決心,在他眼底凝聚,驅(qū)散了片刻的死寂。
“把它拿走?!备邓鼓陮纷V極其小心地卷起,動作帶著前所未有的珍重,遞向陳鋒,聲音斬釘截鐵,“找最好的樂譜修復(fù)師,立刻!不計代價,把它恢復(fù)原狀。”
修復(fù)好的樂譜被陳鋒小心地捧在手中,紙張的脆弱感透過特制的保護夾層傳遞到指尖。他站在傅斯年書房門口,看著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立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冰冷的鋼鐵森林輪廓。“傅總,樂譜修復(fù)好了?!标愪h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傅斯年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他沒有說話,幾步跨到陳鋒面前,幾乎是搶一般接過了那個保護夾。指尖觸碰到硬質(zhì)封面的瞬間,他動作又驟然放緩,變得極其謹(jǐn)慎。他走到寬大的紅木書桌前,幾乎是屏著呼吸,極其緩慢地打開了保護夾。
泛黃的樂譜紙靜靜躺在那里。那些被火燎過的焦黑邊緣被特殊工藝小心地加固處理過,不再有碎裂的風(fēng)險。斷裂的紙張被用近乎透明的薄絲連接,確保音符的完整。干枯蜷曲的花瓣被固定在原位,周圍做了極細的加固。而最上方,那行深藍色的鋼筆字跡——“給傅斯年的最后一支曲子”——在專業(yè)處理后,墨色似乎沉淀得更深,也更清晰地刺痛著傅斯年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沒有直接觸碰紙張,而是隔著那層極薄的保護膜,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排列整齊的音符。指尖在紙面上方緩慢移動,仿佛能感受到書寫時筆尖劃過的力度,能感受到音符在空氣中無聲的震顫。他閉上眼。耳邊似乎不再是都市的車流喧囂,而是地下室那架破敗鋼琴的琴弦被風(fēng)撥動般的嗚咽,然后,一個熟悉的、帶著無盡哀愁的旋律片段,固執(zhí)地在腦海中響了起來。那是蘇晚指尖曾流淌過的溫度,是她無聲的嘆息,是她被囚禁的漫長歲月里,唯一試圖表達、卻被他親手掐滅的心聲。
旋律在腦中盤旋,帶著未竟的遺憾,戛然而止在某個音符上,留下巨大的空洞。
傅斯年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雙眼里,那片死寂的荒蕪被一種近乎灼燒的光芒取代。他一把抓起保護夾,緊緊抱在懷中,仿佛那不是幾張紙,而是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點關(guān)于她的真實溫度。紙張邊緣硌著他的胸口,帶來清晰的觸感。
“我要找到她?!备邓鼓甑穆曇舨淮螅瑓s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
陳鋒心頭一震,下意識地勸阻:“傅總,蘇小姐她……”后面的話在傅斯年驟然掃過來的凌厲目光中硬生生咽了回去。那目光里有痛苦,有瘋狂,更有一種陳鋒從未見過的、破釜沉舟般的執(zhí)拗。
“她在哪兒?”傅斯年追問,目光緊緊鎖住陳鋒,“告訴我,她現(xiàn)在在哪兒?”
“醫(yī)院……之后,”陳鋒艱難地開口,避開傅斯年過于灼人的視線,“蘇小姐被蘇家的遠房親戚接走了。具體去了哪里,我們……沒有繼續(xù)追查?!蹦菆鲈岫Y后,傅斯年把自己徹底封閉在痛苦和悔恨里,禁止任何人再提起蘇晚,仿佛這樣就能當(dāng)一切從未發(fā)生。追蹤蘇晚下落的指令,自然也就斷了。
“找!”傅斯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失控邊緣的嘶啞,“動用所有資源!立刻!馬上!給我把她找出來!我要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抱著樂譜的手臂收得更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傅總,您冷靜一點!”陳鋒上前一步,試圖安撫,“就算找到了蘇小姐,您打算做什么?她……她可能根本不想再見到任何人,尤其是……”他頓住了,后面的話不言而喻——尤其是您。
“讓她彈完這支曲子。”傅斯年低頭,看著懷中保護夾里那行深藍的字跡,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是她寫給我的。最后一支曲子。我要找到她,讓她親手彈完它?!边@念頭像野火一樣在他心頭燎原,燒掉了所有遲疑和顧慮。這不再僅僅是一份遲來的懺悔,更像是一種必須完成的儀式,一個他虧欠她、也虧欠自己的了結(jié)。
陳鋒看著傅斯年眼中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深知勸阻已是徒勞。他沉默地點了點頭,立刻拿出手機開始安排。書房里只剩下傅斯年沉重的呼吸聲和電話那頭模糊的指令聲。
傅斯年重新將目光投向樂譜。他的手指隔著保護膜,仔細地描摹著每一個音符的走向。當(dāng)指尖移動到樂譜中間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時,他停了下來。那個小小的、扭曲心形被一道斜線貫穿的符號,在修復(fù)后顯得更加清晰。它突兀地躺在幾行音符的末尾,像是一個隱秘的傷口,一個無聲的控訴,又或者……一個等待被解答的謎語?他盯著那個符號,眉頭緊鎖,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這個符號是什么意思?僅僅是譜曲時的隨手標(biāo)記?還是……蘇晚想傳遞的某種他從未讀懂的信息?
“最后一支曲子……”傅斯年喃喃自語,指腹無意識地在那符號上方的保護膜上反復(fù)摩挲。它和頂端那行字一樣,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屬于蘇晚的絕望氣息。這符號是否也像那行字一樣,是她在徹底熄滅希望前,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傅斯年立刻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陳鋒的名字。他迅速接通,聲音緊繃:“怎么樣?”
“傅總,有消息了。”陳鋒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我們查到蘇小姐被接走后的去向。她……她現(xiàn)在在一個地方。”
“哪里?”傅斯年追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陳鋒報出了一個地名。那是一個遠離城市喧囂、位于遠郊的地方。傅斯年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個地方……他知道。一個安靜得近乎孤寂的地方。
“備車!”傅斯年幾乎是在吼出這兩個字。他猛地合上保護夾,將它緊緊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他甚至來不及等陳鋒回答,轉(zhuǎn)身就朝書房門口沖去,腳步又快又急,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
沉重的書房門被他一把拉開,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他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身影帶著一股決絕的風(fēng),目標(biāo)明確地沖向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