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棟那句蛇信般陰冷的低語還在耳邊纏繞,傅斯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縮、下沉。他想起醫院消毒水氣味里,蘇晚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想起她微弱起伏的胸口,想起她冰涼的手在失去意識前,曾那樣無力地、卻緊緊揪住他衣角的一小片布料。那點微弱的牽扯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
“說。”傅斯年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目光死死釘在林國棟臉上。
林國棟眼底掠過一絲得逞的快意,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袋里抽出一個薄薄的文件夾。他兩根手指捻著,像展示一件戰利品,緩緩推到傅斯年面前光滑的會議桌上。文件夾的封面上,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冷酷地宣告著它的性質:“股權轉讓協議”。
“簽了它。”林國棟的聲音恢復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掌控一切的平靜,“簽了,我就告訴你,蘇晚死前最后那點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看見了什么,聽到了什么,還有……”他故意停頓,欣賞著傅斯年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她嘴里,最后念著的,是誰的名字。”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傅斯年垂在身側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緊握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痕。痛感尖銳,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劇痛。他知道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陷阱。簽下這份協議,意味著傅氏集團核心控制權的易手,意味著他將親手葬送父輩的心血,也意味著自己將徹底失去與林國棟抗衡的資本。林國棟不會放過他。
可蘇晚……那個被他親手推入深淵,又在真相大白時油盡燈枯的女人。她死前經歷的痛苦,她最后未能說出口的話,像無數根淬毒的針,日夜扎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上。那是他余生唯一能抓住的、關于她的最后一點真實。
傅斯年伸出手,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文件夾封面,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他沒有翻開細看,那里面精心設計的條款陷阱,此刻都失去了意義。他只是翻到最后一頁,那里需要他簽名的地方,一片刺眼的空白。
“傅總!不能簽!”僵在角落的陳鋒再也忍不住,失聲喊了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他踉蹌著向前一步,臉色灰敗如土,“林國棟的話不能信!這協議里肯定有……”
“閉嘴!”林國棟猛地轉頭,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射向陳鋒。陳鋒像被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渾身篩糠般抖起來,額頭剛擦掉的冷汗瞬間又涌了出來。
傅斯年沒有理會身后的動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空白上。眼前恍惚閃過蘇晚安靜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氧氣面罩下毫無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歸于一片死寂。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他拿起林國棟早已準備好的鋼筆,筆尖懸停在簽名處上方。金屬筆身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
林國棟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身體微微前傾,神經質地捻著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即將落下的筆尖,臉上混合著貪婪、興奮和一種扭曲的報復快感。
筆尖落下。黑色墨水在紙張上暈開一個點,隨即被拖拽著,劃出第一個筆畫。傅斯年的字跡依舊凌厲,帶著他一貫的力度,但此刻,那每一筆都像是在抽干他全身的血液。他寫得很快,沒有停頓,三個字很快完成。
最后一筆收尾,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猛地將鋼筆拍在桌面上。金屬撞擊玻璃發出清脆刺耳的一聲“啪”!筆尖甚至戳破了紙張的一角。他抬起手,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傷口滲出血絲,染紅了指腹。
“名字。”傅斯年抬起頭,聲音嘶啞低沉,像砂輪在摩擦。他的眼睛布滿紅血絲,死死盯著林國棟,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狂暴的、毀滅一切的黑暗風暴,“告訴我!”
林國棟迫不及待地一把抓過那份簽好的協議,貪婪地掃過末尾那個墨跡未干的簽名,喉嚨里發出一聲滿足的、短促的哼笑。他小心地將協議折好,塞回西裝內袋,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迎上傅斯年噬人的目光。
他臉上掛著勝利者毫不掩飾的、令人作嘔的笑容,身體微微前傾,湊近傅斯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惡毒的、分享秘密般的親昵。
“她啊……”林國棟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像在凌遲傅斯年的神經,“被關在那個又黑又冷的地下室里,身上都是傷,血糊糊的。她一直在發抖,縮在墻角,像只快死的小動物。”他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那個畫面,“快天亮的時候,她好像不行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氣也喘不上來……”
傅斯年的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下頜線咬得死緊,牙齒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細響。他死死盯著林國棟蠕動的嘴唇,仿佛那是世間最污穢的源頭。
林國棟享受地看著傅斯年瀕臨失控的痛苦,故意停頓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帶著殘忍的戲謔,吐出最后一句:“就在她最后那點氣快沒了的時候……我聽見她嘴里,模模糊糊地,好像……一直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他故意又停了下來,欣賞著傅斯年眼中那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是如何被絕望的黑暗吞噬、絞碎。整個空間死寂一片,只有陳鋒控制不住的、細微的牙齒打顫聲,和他自己因為興奮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傅斯年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胸膛在劇烈起伏。他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困獸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咆。
林國棟臉上的笑容放大到極致,湊得更近,幾乎貼著傅斯年的耳朵,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最后兩個字:
“——是、你。”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傅斯年腦子里炸開了。一片空白,緊接著是尖銳的耳鳴和滅頂的劇痛。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個名字,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他心臟最深處,再狠狠攪動。
“傅斯年。”林國棟的聲音帶著惡毒的滿足感,清晰地響起,“我的好女婿……現在,你滿意了嗎?”
傅斯年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所有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要將眼前一切徹底毀滅的瘋狂。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指節慘白,掌心滲出的血珠滴落在光潔的桌面上,綻開幾朵刺目的暗紅。
文件散落在地的窸窣聲響起,是陳鋒嚇得腿軟,碰掉了角落里的一個文件夾。林國棟看著他這副徹底被擊垮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壓抑已久的、得意洋洋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會議室里回蕩,刺耳又癲狂。
傅斯年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張,吐出兩個字,聲音沙啞破碎得不成樣子,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繼、續。”
林國棟的笑聲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傅斯年每一根瀕臨斷裂的神經。那猖狂的回音還在會議室冰冷的墻壁上碰撞,傅斯年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怒吼。他抄起手邊最近的東西——一個沉重的、棱角分明的水晶煙灰缸,手臂劃出一道短促而暴烈的弧線。
砰!
沉悶又刺耳的碎裂聲猛地炸開。堅硬的晶體狠狠撞在林國棟右側額角,瞬間四分五裂,晶瑩的碎片混著刺目的鮮紅,迸濺開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傅斯年緊繃的下頜線上。林國棟的笑聲被硬生生掐斷,變成一聲短促的、含混的痛哼。巨大的沖擊力讓他整個人向后踉蹌,沉重的身體撞翻了身后的高背椅,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尖銳刺耳的噪音,他自己也狼狽地滾倒在地毯上,帶倒了旁邊另一個矮幾上的花瓶,水漬和玻璃碎片灑了一地。
傅斯年跨過滿地狼藉。他黑色的定制皮鞋踩過散落的白色文件紙頁,那些印著冰冷條款的文字上立刻印上清晰的鞋印,還有幾滴從煙灰缸邊緣滴落的、屬于林國棟的血。他停在林國棟身前。
林國棟蜷縮著,手死死捂住血流不止的額角,粘稠的紅色液體正從他指縫里不斷滲出,染紅了鬢角灰白的發絲。他另一只手徒勞地撐在身后地毯上,試圖向后挪動,身體因為疼痛和突如其來的恐懼而劇烈顫抖。他抬起頭,撞進傅斯年那雙眼睛里——那里面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死寂,像暴風雪來臨前凍結的荒原。
傅斯年緩緩彎下腰。昂貴的西裝面料因為這個動作繃緊,勾勒出肩背肌肉的輪廓。他彎得很低,領口隨之微微敞開了一線。就在那西裝領口與襯衫領子交錯的陰影下,一個清晰的、帶著深紫淤痕的齒痕,在皮膚上若隱若現。
他離林國棟很近,近到能聞到對方呼吸里濃重的血腥味和恐懼的氣息。他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像浸過冰河最深處的寒水,每一個字都帶著能將人骨髓凍裂的冷意:
“把蘇晚最后的話,”傅斯年盯著林國棟因劇痛和驚恐而扭曲的臉,一字一頓,“再說一遍。”
林國棟的瞳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放大,血糊住了他一邊的眼睛,讓他看東西都帶著一片猩紅的模糊。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想說話,卻只有斷斷續續的呻吟。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劇痛,提醒著他剛才那一下有多重。他看著傅斯年近在咫尺的臉,那張曾經在商場上令無數對手膽寒的臉,此刻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瘋狂。那齒痕……他腦中閃過林薇薇曾咬牙切齒咒罵的只言片語,關于那個被囚禁的鋼琴教師如何在傅斯年身上留下過印記……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傅…傅斯年…你瘋了!”他嘶聲喊出來,聲音因為疼痛而變形,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你為了那個死掉的女人…你真敢…啊!”話沒說完,傅斯年的皮鞋尖已經狠狠碾上他撐在地毯上的那只手。
骨頭被碾壓的劇痛讓林國棟爆發出凄厲的慘叫,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彈跳了一下,隨即又被傅斯年居高臨下的目光死死釘在原地。
“最后一次機會。”傅斯年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皮鞋底的力量卻一點點加重,碾磨著林國棟的手背和指骨。“她最后,說了什么?”他的目光掃過林國棟額角不斷涌出的鮮血,那刺目的紅讓他眼底的冰層下翻涌起更深的、毀滅性的暗流。
角落里的陳鋒已經完全嚇傻了,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臉色白得像紙。他看著地上痛苦翻滾的林國棟,又看看如同修羅般佇立的傅斯年,喉嚨發緊,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想沖上去拉開傅斯年,可那雙眼睛里的瘋狂讓他連呼吸都困難。完了,一切都完了!傅總徹底失控了!
“沒…沒有!”林國棟痛得涕淚橫流,心理防線在極致的肉體和精神雙重折磨下開始崩潰,“她…她什么都沒說!她快不行了…只有出氣…沒進氣…”
傅斯年的皮鞋猛地抬起,又在林國棟絕望的眼神中,更重地踩踏下去!這一次,清晰地響起了骨頭錯位的細微“咔”聲。
“啊——!!!”林國棟的慘叫聲幾乎掀翻屋頂,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名字。”傅斯年俯視著他,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她念的名字,是誰?”他彎腰的動作更深,那個鎖骨上的齒痕在陰影里顯得更加清晰刺目,仿佛一個無聲的詛咒。“告訴我,一字不漏。”
林國棟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劇痛和恐懼徹底擊垮了他。他看著傅斯年近在咫尺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瞳孔,那里面映出自己滿臉鮮血、狼狽不堪的倒影。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再不說出對方想聽的話,下一秒,那只穿著昂貴皮鞋的腳,就會毫不猶豫地踩斷他的脖子。
“是…是你…”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是念的…傅斯年…她一直在念…傅斯年…”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重復著,“真的!我沒騙你!她念的是你!傅斯年!”
傅斯年踩著他手的力道,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
林國棟抓住這微小的間隙,忍著劇痛,用那只沒被踩著的手,胡亂地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喘著粗氣,帶著一種瀕死的諂媚和急于證明的急切:“是真的!我沒必要騙你!她…她快死的時候…意識都不清了…嘴里就只反復念叨那三個字…傅斯年…傅斯年…跟念咒似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就在那個地下室…她最后…最后念的是你!”他一邊說,一邊驚恐地看著傅斯年的臉,試圖從中找到一絲能讓自己活命的松動。
傅斯年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下頜線如同刀削。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抬起腳。
林國棟如蒙大赦,立刻把手縮回來,抱著那只已經變形腫脹的手,蜷縮著身體,發出痛苦的嗚咽。額角的血還在流,染紅了他半邊臉和昂貴的西裝領子。
空氣死寂得可怕,只有林國棟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陳鋒壓抑到極致的抽氣聲。
傅斯年站直了身體。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爛泥的林國棟,目光空洞地投向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冰冷的霓虹燈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卻沒有一絲光亮能透進去。
他抬起手,指腹無意識地、重重地擦過自己下頜線上沾染的一點暗紅——那是林國棟的血。
那黏膩冰冷的觸感,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
他猛地收回手,垂在身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
“那個地下室,”傅斯年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紙狠狠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在哪里?”
“城西……廢棄的機械廠…最里面那棟…地下室……”林國棟蜷在地上,每說一個字都牽動額角猙獰的傷口,血和汗混在一起往下淌。他那只被踩踏過的手扭曲著,聲音破碎不堪,“鑰匙…在薇薇那里…”
傅斯年沒再看他一眼,轉身就走。皮鞋踩過地上飛濺的血點和水晶碎片,發出細碎的破裂聲。陳鋒猛地回過神,跌跌撞撞地跟上,臉色依舊慘白。
“傅總!您要去哪兒?”陳鋒追在后面,聲音發緊,“林國棟他……”
“送他去醫院。”傅斯年腳步不停,聲音像結了冰,“看住他,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他跑了。”
“那您……”
“我自己去。”傅斯年已經走到電梯口,按了下行鍵。冰冷的金屬門映出他下頜線緊繃的側影,那里還殘留著一抹暗紅的痕跡。
“不行!太危險了!那地方……”陳鋒急得上前一步。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傅斯年走進去,轉過身,漆黑的瞳孔看向陳鋒,里面翻涌著陳鋒從未見過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沉暗。“鑰匙,拿到。送去城西。”他的目光掃過陳鋒,“或者,你想替他躺在那兒?”
陳鋒被那目光釘在原地,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電梯門在他眼前緩緩合攏,隔絕了傅斯年那張沒有任何表情、卻讓人心底發毛的臉。
地下車庫的光線慘白。傅斯年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黑色轎車像離弦的箭猛地竄了出去,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銳響。儀表盤的速度指針迅速攀升,車窗外的景物連成模糊的色塊向后飛掠。他緊緊握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結。林國棟那句帶著血腥味的“她最后念的是你”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神經,每一次心臟搏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城西廢棄的機械廠在夜幕下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鐵銹斑駁的大門虛掩著,傅斯年一腳踹開。沉重的鐵門撞擊在水泥墻上,發出巨大的回響,驚飛了幾只棲息在破敗屋檐下的鳥。濃重的灰塵和鐵銹味撲面而來,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空曠的廠區內堆滿了廢棄的機器殘骸,在月光下投下扭曲怪異的黑影。
他打開手機電筒,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地面厚厚的積灰和散亂的雜物。腳步落在空寂的廠房里,回聲顯得格外清晰。他目標明確,徑直走向最深處那棟獨立的小樓。
小樓的門是厚重的鐵門,上面掛著一把巨大的黃銅鎖。傅斯年站在那里,盯著那把鎖。陳鋒的車燈由遠及近,刺眼的光束撕開黑暗,停在他身后不遠處。陳鋒幾乎是跑著過來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枚銀色的鑰匙,喘息著遞過來。
傅斯年接過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顫。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時發出滯澀的“咔噠”聲。他用力一推。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霉味混雜著鐵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的腥氣,猛地涌了出來。傅斯年的呼吸窒了一瞬。他邁步,走下臺階。
臺階是粗糙的水泥砌成,狹窄陡峭。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光線微弱,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墻壁斑駁,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漬覆蓋了原本的灰白,形狀猙獰。空氣潮濕粘膩,帶著地下特有的陰冷,緊緊包裹上來。
他一步步向下走,腳步聲在逼仄的空間里沉悶地回蕩。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自己心口上。視線掃過那些深褐色的痕跡,他的拳頭在身側越攥越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無法抵消胸腔里那股快要炸開的窒息感。
地下室的景象完全展露。空間不大,地面同樣污穢不堪。角落里堆著一些看不清的破爛雜物。最顯眼的,是靠近里面墻壁的地方,歪倒著一架極其破舊的立式鋼琴。琴身布滿劃痕,琴蓋缺失了一半,露出里面同樣銹蝕的琴弦和琴槌。幾根琴鍵已經斷裂,扭曲地翹著。
傅斯年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架鋼琴上。林國棟的話如同魔咒在耳邊回響:“她最后念的是你……傅斯年……”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靠近鋼琴,那濃重的霉味和鐵銹味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蘇晚的氣息——那種她常用的,帶著淡淡草木香的皂角味。這微弱的氣息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他太陽穴。
他停在鋼琴前。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琴鍵。大部分鍵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但在靠近中央的幾枚低音區琴鍵上,灰塵似乎被反復擦拭過,又或者……被什么反復觸碰過。
傅斯年緩緩伸出手,指尖懸在那些相對干凈的琴鍵上方,微微顫抖。他最終沒有按下去。視線下移,落在琴鍵下方、鋼琴底部邊緣一處不起眼的凹陷里。
那里,有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漬,比墻壁上的顏色更深、更暗,像是某種液體干涸后層層疊疊堆積的結果。污漬的邊緣,似乎還粘著一小塊極其微小的、深色的碎片。
傅斯年猛地蹲下身。他伸出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上那片深褐色的污漬邊緣。觸感是粗糙、干硬的。他的指尖沿著那污漬的輪廓移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他的指腹最終停在了那塊微小的深色碎片上。它牢牢地嵌在污漬和木頭的縫隙里。傅斯年用指甲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將它剝離出來。
碎片只有米粒大小,質地堅硬,邊緣不規則,顏色是深沉的暗紅,上面似乎還帶著極其細微的、難以分辨的紋理。
一塊凝固的、干涸的血痂碎片。混雜著……或許還有一點指甲的碎屑。
傅斯年的呼吸徹底停滯了。他死死盯著指尖這微不足道的一點暗紅,瞳孔劇烈地收縮著。耳邊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以及林國棟那嘶啞破碎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她最后念的是你……傅斯年……”
他僵硬地蹲在那里,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石像。地下室的陰冷空氣仿佛有了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他肩上,碾過他的脊椎。指尖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暗紅碎片,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他的皮膚,灼燒著他的神經末梢。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他試圖吸氣,冰冷的空氣卻卡在胸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攥緊的拳頭因為用力過猛,骨節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陳鋒站在臺階入口處,被地下室彌漫的絕望氣息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傅斯年僵硬的背影,那背影透出的死寂讓他心驚膽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
死寂中,傅斯年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收攏手指,將那枚染著暗紅碎屑的指尖緊緊握在掌心。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它生生嵌入自己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