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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遲來的心跳為她停

雨夜獨行

電梯門徹底合攏,隔絕了最后一絲來自走廊的光亮和聲響。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頭頂慘白燈光和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傅斯年僵直地站著,后背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壁板,那寒意穿透濕透的西裝,直抵骨髓。他垂著眼,視線空洞地落在地板上。

滴答。

一滴深紅的血珠從他緊握的、微微顫抖的右手邊緣掙脫,砸在光潔的金屬地板上,濺開一小朵刺目的花。很快,第二滴落下,落在第一滴旁邊,然后是第三滴。細微的聲響在這絕對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敲擊著他的耳膜,也敲擊著他混亂不堪的神經。

蘇晚的臉又浮現在眼前。不是此刻病房里那蒼白麻木、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臉,而是更早一些時候,在他盛怒之下說出那些足以將人凌遲的話語時,她驟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臉。她的眼睛當時也像現在這樣,空洞,沒有焦點,仿佛靈魂已經被抽走,只剩下一個空殼在承受。他記得自己當時多么暢快于這種掌控感,仿佛她的痛苦就是他宣泄內心無名業火的燃料。

電梯輕微地震動了一下,開始勻速下降。失重感拉扯著他的胃袋。他猛地閉上眼,想將那畫面驅逐出去,可蘇晚最后低頭撫平廉價譜紙的姿態,卻更加清晰地烙印在黑暗的視野里。那種專注,那種將他徹底視為無物的專注,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讓他窒息。

他該去哪里?

回那個空蕩蕩的、只有她存在過痕跡的頂層公寓?那里每一寸空氣都殘留著她小心翼翼的氣息,鋼琴上蒙著塵,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蛘呷ス??那座由冰冷數字和無情交易堆砌起來的堡壘?那里的人只會敬畏地看著他,揣測他的心思,沒人會、也沒人敢問他一句“你還好嗎”。

都不行。哪里都不行。

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沒有蘇晚痕跡,也沒有傅斯年身份的地方。一個可以讓他暫時忘記這錐心刺骨的悔恨和那滅頂般絕望的地方。

電梯平穩停下,門無聲滑開。一股帶著濕冷水汽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他濕透的衣襟貼在身上,寒意更深。外面是醫院空曠的一樓大廳,深夜時分,只有寥寥幾個值班護士在遠處的服務臺后低聲交談。慘白的燈光映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他此刻狼狽的身影:濕透的頭發,慘白的臉,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還有那只垂在身側、仍在不斷滴血的手。

他邁步走出電梯,皮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回響。血珠隨著他的步伐,斷斷續續滴落,在身后留下一條歪歪扭扭、時斷時續的暗紅色印記。一個推著清潔車的保潔員從旁邊經過,瞥見他手上的血和地上的痕跡,臉上露出驚愕,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傅斯年看也沒看她,徑直從她面前走過。他的目光空洞地穿透前方的玻璃大門,落在外面被暴雨徹底籠罩的世界。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上,匯聚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滑落,將外面的一切都扭曲成模糊晃動的光影。雨聲像永不停歇的鼓點,敲打著整座建筑。

他走向大門。感應門自動滑開,更加狂暴的風雨聲和冰冷的水汽瞬間將他吞沒。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打在他臉上、身上,迅速將他僅存的體溫帶走。他站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望著眼前被雨幕徹底模糊的世界。路燈的光暈在雨水中暈染開,遠處的車燈像沉入水底的螢火蟲,朦朧而遙遠。

他抬起受傷的右手,雨水沖刷著指關節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混合著雨水,將血跡沖淡,變成淡紅色的水順著指尖流下。他試圖擦掉臉上的雨水,卻只是徒勞,更多的雨水立刻覆蓋上來。他放棄了,任由雨水沖刷。

去哪?

這個問題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吸走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方向感。他茫然四顧,視線掃過空曠的醫院前庭,掃過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黑色轎車——那是他司機的車,正安靜地停在臨時停車區。司機大概看到了他,車燈閃爍了一下。

傅斯年沒有動。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他需要……離開。離開這里,離開所有熟悉的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水汽的冰冷空氣,肺部一陣刺痛。然后,他邁開腳步,沒有走向那輛等待的車,而是徑直走下了臺階,走進了瓢潑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濕透的西裝變得沉重無比,緊緊箍在身上。雨水流進眼睛,帶來酸澀的刺痛,他用力眨掉。腳下的皮鞋踩在積水的路面上,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他低著頭,看著雨水不斷沖刷著手上那道猙獰的傷口,看著淡紅色的血水混入地上的積水,迅速消失不見。

他沿著醫院外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深夜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車燈在雨幕中劃出短暫的光帶,輪胎碾過積水發出巨大的嘩嘩聲。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脖子不停地往下淌,流進領口,冰冷刺骨。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牙齒也開始打顫,但他渾然不覺。他的全部意識,似乎都被那只不斷滴血的手,和腦海中不斷回放的、蘇晚那張冷漠的臉占據了。

他走過一盞又一盞在雨中散發著朦朧光暈的路燈。燈下飛蛾的影子被雨水打濕,貼在濕漉漉的燈罩上,徒勞地掙扎著,顯得格外渺小和絕望。就像他此刻。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她還在那個病房里嗎?還在撫平那些廉價的紙頁嗎?外面這樣大的雨聲,她聽得見嗎?她……會有一點點,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想到他此刻在哪里嗎?

隨即,他扯了扯嘴角,一個自嘲的弧度在冰冷的雨水中僵硬地成型。怎么可能。她恨他。日記里那句被淚水暈開的“恨你,也……愛你”,此刻像淬毒的針,反復扎進他的心臟。那點微弱的“愛”,早已被他親手埋葬在日復一日的羞辱和折磨里,在真相大白之前,就已經油盡燈枯了。他現在在她眼里,恐怕連一個路人都算不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雨水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已經侵入了四肢百骸。受傷的手因為寒冷和持續的失血,麻木感越來越重,每一次擺動都帶來遲滯的鈍痛。他停下腳步,靠在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鋪冰冷的卷簾門上,試圖喘口氣。卷簾門上的金屬紋路硌著他的后背。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雨水沖掉了大部分血跡,露出傷口猙獰的翻卷邊緣,皮肉泛著不正常的白,邊緣有些發紫。血還在緩慢地滲出,只是被雨水沖淡了。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一陣尖銳的疼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必須處理一下。這個念頭終于艱難地擠進了混亂的大腦。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他不能就這樣倒下。至少現在不能。還有太多事情沒做,還有太多……債要還。對蘇晚的債。對蘇家的債。

他抬起頭,目光在雨幕中搜尋。不遠處,街角亮著一個模糊的綠色十字燈箱——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

他深吸一口氣,離開了冰冷的卷簾門,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模糊的綠色光暈。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不斷滴落。推開藥店玻璃門時,門鈴發出清脆的電子音。

店里暖氣開得很足,瞬間包裹住他濕透冰冷的身體,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柜臺后面,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藥劑師正低頭看著手機。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職業性的微笑在看到傅斯年的瞬間僵住了。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太過駭人:渾身濕透,頭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往下滴著水,更觸目驚心的是那只垂在身側、血肉模糊的右手,血水混著雨水,正沿著指尖滴落在光潔的地磚上。

“你……你沒事吧?”女藥劑師放下手機,快步從柜臺后走出來,臉上帶著明顯的驚愕和關切,“手怎么了?快讓我看看!”

傅斯年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柜臺前,伸出那只受傷的手,放在冰冷的玻璃臺面上。雨水和血水立刻在臺面上暈開一小片。他另一只手在濕透的西裝內袋里摸索著,掏出同樣濕漉漉的錢夾,抽出一張卡,放在臺面上。

“消毒水。紗布。繃帶。止血藥?!彼穆曇羯硢〉脜柡Γ袷巧凹埬Σ吝^喉嚨。

女藥劑師看著他慘白的臉和毫無生氣的眼睛,又看看那只慘不忍睹的手,沒再多問。她迅速轉身,動作麻利地從貨架上取下需要的藥品和敷料,又拿來一次性剪刀和鑷子。

“先生,你這傷口很深,最好去醫院處理一下,可能需要縫合。”她一邊熟練地戴上一次性手套,一邊建議道,同時小心翼翼地用無菌棉簽沾了消毒水,準備清理傷口。

“不用?!备邓鼓甏驍嗨?,聲音低沉而堅決,“就這樣處理。”

消毒水觸碰到翻卷的皮肉,劇烈的刺痛感讓他身體瞬間繃緊,肌肉僵硬。他死死咬住牙關,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混合著雨水滑落。他別開臉,視線落在藥店明亮的燈光下,自己放在柜臺上的那只左手。指關節處也有幾處破皮和淤青,那是砸墻時留下的痕跡。他緩緩握緊了這只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要用這新的疼痛來對抗手上的劇痛,也對抗心底那更深的、無法言說的絕望。

藥劑師的動作很利落,消毒、上藥粉、覆蓋無菌紗布,最后用繃帶一層層纏繞固定。整個過程,傅斯年一聲不吭,只有緊握的左拳和微微顫抖的身體泄露了他承受的痛苦。

“好了,暫時止住血了。但記住,傷口不能沾水,要勤換藥。如果發炎或者發燒,一定要馬上去醫院?!彼巹熂魯嗫噹В屑毥淮?,看著他的眼神依舊帶著擔憂。

傅斯年只是點了點頭,拿起那張卡,刷了錢。然后,他拿起裝著藥品的小袋子,轉身推開藥店的門,再次走進了冰冷的雨夜。包扎好的右手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暫時隔絕了雨水的沖刷,但麻木和鈍痛感依舊清晰。

雨似乎又大了些。他站在藥店門口狹窄的屋檐下,望著眼前被雨水徹底模糊的街道。藥店的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個孤單的影子。處理了傷口,短暫的清醒過后,那股巨大的、無處可去的茫然感再次洶涌地將他淹沒。

家?公司?還是……醫院?

那個念頭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她睡了嗎?這么大的雨聲,會吵到她嗎?護士有沒有去給她量體溫?

他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這些無用的念頭。他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觸控有些失靈。他費力地解鎖,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通訊錄里,第一個名字是“司機老陳”。他猶豫了一下,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片刻,最終向下劃去,找到了另一個名字,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雜的音樂和人聲?!拔??傅總?”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驚訝和被打擾的不耐,“這么晚了,有事?”

“江邊那個老倉庫,”傅斯年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后的疲憊,“鑰匙在你那里吧?現在過去,給我開門?!?/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這個突兀的要求?!艾F在?傅總,外面下暴雨呢!而且那破倉庫都多久沒用了,您去那兒干嘛?”

“開門?!备邓鼓曛貜土艘槐?,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緊繃,“現在。”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聽出了他聲音里的異常,猶豫了一下。“……行吧,傅總。我大概……半小時后到?!?/p>

掛了電話,傅斯年將濕透冰冷的手機塞回口袋。他最后看了一眼醫院的方向,只有一片被雨幕吞噬的黑暗輪廓。然后,他伸手攔下了一輛剛剛駛過、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

出租車在暴雨中艱難前行,雨刮器瘋狂擺動,仍難以撥開擋風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司機低聲咒罵著鬼天氣,傅斯年靠在后座,濕透的西裝緊貼皮膚,寒意刺骨。包扎過的右手擱在腿上,鈍痛一陣陣傳來。窗外是混沌的雨夜,霓虹燈光被拉扯成扭曲的光帶。他閉上眼,蘇晚低頭撫平譜紙的畫面又固執地浮現,那種將他徹底隔絕在外的專注,像冰冷的針扎進神經末梢。

手機在濕漉漉的口袋里震動起來,嗡鳴聲打斷了令人窒息的畫面。他費力地掏出手機,屏幕沾著水珠,勉強看清來電顯示是“司機老陳”。他劃開接聽。

“傅先生?您在哪?”老陳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急,背景是嘈雜的雨聲和汽車引擎聲,“醫院說您沒上車,這么大的雨……”

“去江邊老倉庫?!备邓鼓甏驍嗨?,聲音像砂紙磨過。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顯然對這個目的地感到意外?!皞}庫?傅先生,那邊路況很差,雨太大了,現在過去不安全。而且那倉庫都廢棄多少年了……”

“鑰匙在你那里?!备邓鼓昙又卣Z氣,不容置喙,“現在過去,開門?!?/p>

老陳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衡量?!啊牵迪壬?。我馬上掉頭。您大概多久到?”

“半小時。”傅斯年報了個時間,掛了電話。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毫無血色的臉。他疲憊地靠回冰冷的皮座椅,視線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點砸在車頂,密集得如同鼓點,敲打著混亂的思緒。蘇晚……她此刻在做什么?這個念頭像不受控制的野草冒出來,又被他自己狠狠掐斷。他攥緊了未受傷的左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車子在積水的道路上顛簸,最終停在一條泥濘小路的路口。前方一片漆黑,只有車燈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粗大的雨線在光柱里斜斜墜落。

“傅先生,車只能開到這里了,里面路太爛。”老陳撐著傘下車,試圖拉開后座車門。

傅斯年已經推開車門,直接走進了瓢潑大雨里,瞬間再次被澆透。老陳趕緊追上來,將傘撐到他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暴露在雨中。

“鑰匙?!备邓鼓晟斐鍪?,雨水順著他冰冷的臉頰往下淌。

老陳從褲袋里掏出一串老舊生銹的鑰匙遞過去,臉上滿是擔憂:“傅先生,您的手……這地方又黑又亂,要不我陪您進去?”

“不用。”傅斯年接過鑰匙,聲音比雨水更冷,“你在這里等。”

他不再看老陳,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雨幕深處。泥水很快灌滿了昂貴的皮鞋,褲腿濺滿泥點。雨水沖刷著右手纏緊的繃帶,很快洇出深色的濕痕。他緊握著那串冰冷的鑰匙,憑著模糊的記憶,走向倉庫巨大的輪廓。

終于,他站在了巨大的鐵門前。雨水順著頭發不斷滴落,砸在銹跡斑斑的鎖扣上。他抬起右手,試圖捏住鑰匙插入鎖孔,被雨水泡得發白的繃帶立刻滲出一抹刺眼的暗紅,在車燈余光里顯得格外猙獰。疼痛尖銳地傳來,他咬緊牙關,將鑰匙用力捅進鎖眼,擰動。鎖舌發出艱澀的“咔噠”聲,門開了。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陳年灰塵、機油和霉菌的渾濁氣味猛地撲面而來。他推開門,邁步進去。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只有身后路口車燈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倉庫內部巨大空曠的輪廓,以及空氣中懸浮飛舞的塵埃。

他摸索著墻壁,指尖觸到粗糙的磚石和滑膩的苔蘚。腳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積著深淺不一的水洼。他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慘白的光束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光束掃過地面,是散落的廢棄零件和油污。掃過墻壁,是剝落的墻皮和斑駁的涂鴉。光束上移,最終停在了倉庫最深處的一個角落。

光柱籠罩下,一個巨大的、覆蓋著厚厚灰色防塵布的物體靜靜矗立。布料的邊緣垂落,露出一小截深色的、光滑的木質曲線。傅斯年的呼吸驟然一窒。他幾乎是屏著氣,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他站在那巨大的物體前,伸出手,一把扯掉了厚重的防塵布?;覊m像煙霧般騰起,在手機光柱里狂亂飛舞?;覊m落定,一架落滿灰塵的立式鋼琴顯露出全貌。深色的琴身黯淡無光,琴蓋半開著,露出里面同樣蒙塵的、黑白分明的琴鍵。

傅斯年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他認得這架琴。蘇晚曾不止一次帶著近乎虔誠的懷念,向他提起過母親留下的這架舊鋼琴,說起童年時母親在琴鍵上流淌出的音符,說起家變后它被倉促處理掉的遺憾。他從未放在心上,甚至在她偶爾流露出的思念時,用刻薄的話語將它貶斥為不值錢的破爛。

原來它在這里。被他遺忘在記憶角落的某個指令,讓手下將它從舊貨市場追回,隨意丟在了這個廢棄的倉庫里,從此再未想起。就像他曾經隨意地對待她的珍視。

他抬起未受傷的左手,遲疑地、試探地拂過琴鍵蓋邊緣厚厚的積灰?;覊m簌簌落下。然后,他的手指落在了冰冷的琴鍵上。一個低沉的、走了調的琴音突兀地在死寂的倉庫里響起,帶著沉悶的回音,驚得他自己都微微一顫。這聲音……真難聽。完全不是記憶中蘇晚指尖下流淌出的清泉般的旋律。

他的目光落在琴蓋支撐起的譜架上。那里沒有樂譜,只有一張對折的、邊緣磨損的舊紙,被厚厚的灰塵覆蓋。他拿起那張紙,抖落灰塵。紙張泛黃,上面是手寫的五線譜,音符密集而流暢,但只寫了一半,后面戛然而止。樂譜頂端,一行娟秀卻有些顫抖的字跡寫著曲名:《雨夜協奏曲》。

他認得這個字跡。是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悶痛感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他仿佛看到她蜷縮在某個昏暗的角落,也許是深夜,也許是雨天,借著微弱的光,在這張紙上寫下這些音符。她在寫什么?是窗外無盡的雨聲?還是……他不敢深想。

他記得那些冰冷的雨夜。他帶著一身酒氣或戾氣回來,將濕透的外套隨意丟在地毯上,而她總是沉默地收拾好,遞上溫熱的毛巾。他記得自己有時會刻薄地嘲諷她身上揮之不去的、廉價的鋼琴教師氣息,而她只是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所有情緒,手指會無意識地絞緊衣角。她當時在想什么?是在想這首未完成的曲子嗎?是在想……他嗎?

手機的光束穩定地照著譜紙,也照亮了他捏著紙張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倉庫里死寂一片,只有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聲,隔著厚重的墻壁,傳來沉悶的轟鳴。他像個石雕般站在鋼琴前,盯著那半頁樂譜,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琴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噹碌膫谝惶惶靥壑嵝阎痪们霸陔娞堇锸Э氐谋┡?,和砸在墻上時那自毀般的劇痛。

他慢慢抬起左手,懸在冰冷的琴鍵上方。指尖沾著灰塵和雨水。他想按下琴鍵,想聽一聽,哪怕只是一個音符,她試圖在這雨夜里訴說的……究竟是什么。但那只手,最終只是懸在那里,劇烈地顫抖著,遲遲無法落下。

傅斯年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微微發顫。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翻涌的、陌生的悸動。那張泛黃的舊譜紙被他攥在左手,紙張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上面娟秀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字跡,像針一樣刺著他的眼睛——《雨夜協奏曲》。他認得,是蘇晚的筆跡。

倉庫里死寂一片,只有外面滂沱的雨聲隔著厚重的墻壁,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諝饫飶浡覊m、霉菌和舊木頭的腐朽氣息。他僵立著,仿佛被釘在了原地。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拼湊出畫面:一個昏暗的角落,也許是深夜,窗外也是這樣的雨聲。她蜷縮在那里,借著微弱的光線,指尖捏著筆,一筆一劃地在紙上落下這些音符。她在寫什么?是窗外的雨?還是……他猛地閉上眼,想驅散這畫面,可它卻更加清晰。

他記得很多個雨夜。他帶著一身濕冷的酒氣或從商場上帶回來的戾氣回來,外套隨手扔在昂貴的地毯上。她總是沉默地走過來,撿起,掛好,再遞上溫熱的毛巾。他有時會帶著刻薄的譏諷,說她身上那股鋼琴教師的窮酸味怎么洗都洗不掉。她從不反駁,只是垂下眼,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蓋住所有情緒,手指卻會無意識地、用力地絞緊自己的衣角。那時候,她是不是正想著這首未完成的曲子?是不是正想著……他?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感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更深的、連他自己都拒絕承認的恐慌,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驟然睜開眼,眼底布滿血絲。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在空曠的倉庫里炸開,激起令人心悸的回聲。

是他那只纏著繃帶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了旁邊冰冷粗糙的磚墻上??噹查g被撕裂,洇出的暗紅色迅速擴大,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滴落在積著薄灰的水泥地上,和從頭發上、衣服上滴落的雨水迅速混在一起,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刺目的痕跡。尖銳的劇痛從手背直沖大腦,反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感,壓下了心底那令他窒息的混亂。

他終于明白了。

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筆交易。是那個被他刻意用冷漠和傷害推開、卻又在不經意間早已融入他冰冷世界的女人。是那個會在雨夜默默遞上毛巾、會因他刻薄話語而絞緊衣角、會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寫下《雨夜協奏曲》的蘇晚。他把她弄丟了。以一種最殘忍、最無可挽回的方式。

手機在濕透的西裝褲袋里突然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傅斯年像是被驚醒的困獸,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聲音來源。他粗重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左手依舊死死攥著那張樂譜,右手無力地垂著,鮮血混著雨水滴滴答答。

他費力地用左手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模糊,勉強能看清來電顯示——“司機老陳”。

他劃開屏幕,動作帶著一種失控后的僵硬和遲滯。聽筒里立刻傳來老陳焦急的聲音,背景是嘩嘩的雨聲:“傅先生!傅先生您還好嗎?剛才里面好大一聲響!您沒事吧?”老陳的聲音頓了一下,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東西……找到了嗎?雨太大了,這邊路都快被淹了,得趕緊離開,太危險了!”

傅斯年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左手緊握的譜紙上,又移到右手不斷滴落的血水混合物上。倉庫深處巨大的鋼琴輪廓在手機微弱的光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他喉嚨動了動,發出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碾磨出來,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找到了?!?/p>

電話那頭的老陳似乎松了口氣,但立刻又被更大的擔憂取代:“找到了就好!傅先生,您的手……聽聲音您是不是又傷著了?得趕緊去醫院重新包扎!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再待下去真不行了!”

傅斯年仿佛沒聽見老陳后面的話。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那架落滿灰塵的鋼琴上,停留在琴鍵上那滴被他滴落的雨水洇開的深色痕跡上。蘇晚母親留下的琴……她曾經那么珍視,那么懷念的東西。他當時是怎么說的?不值錢的破爛。然后,就像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讓人把它丟在了這個被遺忘的角落。

“傅先生?傅先生您在聽嗎?”老陳焦急的呼喚再次傳來,“我們得走了!”

傅斯年終于有了反應。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左手。這一次,不是懸在琴鍵上方。他染著灰塵和雨水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遲疑,輕輕地、試探性地按了下去。

“哆——”

一個低沉、喑啞、甚至有些走調的琴音,孤零零地響起。在這空曠死寂、只有雨聲作伴的廢棄倉庫里,顯得格外突兀,又格外凄涼。它遠不如記憶中蘇晚指尖流淌出的清澈旋律的萬分之一動聽。

但這一個走調的音符,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傅斯年記憶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閘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刻意遺忘的細節,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洶涌地倒灌進腦海:

她在他醉酒后胃痛發作時,默默放在床頭柜上的溫水和小藥片。他當時以為是管家放的,隨手就扔進了垃圾桶。

他在一次應酬后遭遇輕微車禍,手臂擦傷,她第一時間沖過來,臉色白得嚇人,嘴唇都在抖,卻被他嫌惡地一把推開,斥責她大驚小怪礙事。

無數個他帶著林薇薇故意在她面前出現的場合,她低垂著頭,安靜得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他以為那是她心虛、是理虧,是蘇家人骨子里的虛偽。他甚至以此為樂,享受著她隱忍的痛苦。

還有……還有她生命最后那段時間,日漸蒼白消瘦的臉頰,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和偶爾看向他時,那復雜得讓他看不懂、也不愿深究的眼神。那里面……似乎不僅僅是他認定的恨意和畏懼。

“恨你,也……愛你?!?/p>

日記本上被淚水暈開的那行字跡,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原來那些被他視為廉價、視為理所當然、甚至視為虛偽的舉動背后,藏著的是這樣一份沉重而絕望的情感。他用最鋒利的刀,親手將這份心意凌遲,直到它徹底熄滅。

“呵……”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哽咽從傅斯年的喉嚨里溢出。他猛地抽回按在琴鍵上的手,仿佛被那冰冷的觸感灼傷。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震落了簌簌的墻灰。手機從他無力的左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積著污水的地面上,屏幕瞬間碎裂,老陳焦急的呼喊戛然而止。

倉庫里只剩下他粗重混亂的喘息,和外面永無止境的、鋪天蓋地的暴雨聲。那聲音沉悶地敲打著屋頂和墻壁,也像重錘一樣,一下下砸在他的靈魂上?;诤奕缤涞亩旧?,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失去她了。徹底地、永遠地失去了那個曾經用沉默和隱忍,笨拙地愛著他的蘇晚。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手電筒晃動刺眼的光束。老陳焦急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到傅斯年背靠著墻,右手鮮血淋漓,左手無力垂落,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潰的灰敗,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只剩下一具被悔恨淹沒的空殼。

“傅先生!”老陳驚呼一聲,快步沖進來,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往下淌?!澳氖?!天哪……快,我扶您出去!必須馬上去醫院!”

傅斯年像是沒聽見。他的目光空洞地越過老陳,投向倉庫門外那片被暴雨籠罩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雨水如注,天地間一片混沌迷蒙。

老陳伸手想扶他,聲音帶著懇求:“傅先生,走吧!雨太大了,這里不能待了!您的手在流血!”

傅斯年依舊一動不動。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將視線從門外無邊的雨幕中收回。那目光沉重得像承載了整個世界的灰燼,最終落在了那架落滿灰塵、琴鍵上還殘留著他血跡和雨水的鋼琴上。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她……在這里……寫過曲子……”

老陳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架鋼琴,臉上露出茫然和更深的擔憂:“傅先生,您說什么?蘇小姐?這里又冷又潮,她怎么會……”

傅斯年沒有再解釋。他猛地推開老陳試圖攙扶的手,用那只沒受傷的左手撐著冰冷的墻壁,極其艱難地、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他不再看老陳,也不再看那架鋼琴,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著倉庫門口那片被暴雨吞噬的、無邊的黑暗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而孤絕,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融入門外傾盆的雨幕之中。

老陳看著傅斯年決絕地走進雨幕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倉庫深處那架孤零零的舊鋼琴,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連忙撐開傘追了上去。他焦急的聲音被巨大的雨聲吞沒大半:

“傅先生!等等!您的手……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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