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還帶著夏末的余溫,吹過大學城熙攘的街道,卷起落葉和新生的喧囂。林墨拖著半舊的行李箱,像一滴墨汁不慎滴入沸騰的水中,瞬間被鼎沸的人聲包裹、擠壓。他微微縮著肩膀,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哲學系的新生報到處設在梧桐樹蔭下。幾位學長學姐正熱情洋溢地招呼著新生,談笑聲清脆響亮。林墨深吸一口氣,喉結滾動了幾下,才挪到桌前。
“名字?”負責登記的學姐抬頭,笑容明亮。
“林…林…”第一個字像是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后面那個“墨”字憋得他臉頰發燙,終于艱難地擠了出來,“…墨。”
短暫的停頓。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學姐臉上的笑容依舊,但林墨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并非惡意的詫異。周圍似乎有幾道目光短暫地聚焦在他身上,又迅速移開。他感覺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他迅速垂下眼,盯著登記簿上自己歪歪扭扭簽下的名字,那字跡也和他的人一樣,透著局促不安。
他幾乎是逃離了報到處,拖著行李箱走向分配的宿舍樓。行李箱的輪子在石板路上發出單調的“咔噠”聲,像他此刻心情的節拍。
宿舍是舊樓,走廊里彌漫著淡淡的灰塵和消毒水混合的氣息。推開門,里面已經有兩個室友在整理東西了。一個高大健談,正揮舞著手臂描述家鄉的美食;另一個戴著眼鏡,安靜地擦拭著書桌。林墨的到來引起了短暫的注意。
“嘿,新室友?哪個系的?”健談的室友熱情地打招呼。
“哲…哲學。”林墨盡量簡短,避免復雜的發音。
“哲學?酷啊!以后有深奧問題就靠你解答了!”室友笑道,隨即又轉向戴眼鏡的室友繼續之前的話題。
林墨松了口氣,默默走到靠窗的空床位。他打開行李箱,動作緩慢而仔細,仿佛整理的不是衣物,而是某種易碎品。幾本厚重的書籍被他小心地取出,放在書桌一角。最上面一本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深藍色的硬殼封面顯得格外肅穆。他翻開扉頁,里面用鉛筆寫著自己的名字——林墨。這兩個字在哲學巨著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渺小和笨拙。
他沒有參與室友們逐漸升溫的交談,只是安靜地收拾著。目光不時飄向窗外。宿舍窗外,正對著一片不算很大的荷塘。午后的陽光灑在水面上,泛著細碎的粼光。荷葉已經有些殘敗,但依然鋪陳著大片的深綠,幾支遲開的荷花點綴其間,粉白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水面異常平靜,倒映著藍天白云和高大的梧桐樹影,像一面沉靜的墨玉。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從那片靜水中彌漫開來,暫時撫平了他初來乍到的緊張與不適。他望著那片幽深的水面,看了很久很久,仿佛那里藏著某種吸引他的秘密,一個無聲的港灣。
傍晚時分,林墨需要去校外購買一些生活用品。他選擇了校園巴士。車子是一輛有些年頭的舊巴士,引擎發出沉悶的喘息,載著零星幾個學生駛離了喧囂的校區。
林墨習慣性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夕陽正以驚人的速度沉向地平線,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壯烈的橘紅與金紅。城市的高樓大廈被鍍上了一層熔金般的光澤,車窗玻璃也像是被點燃了,流淌著灼熱的色彩。巴士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窗外的景色被拉成流動的光帶。他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感覺有些疲憊,眼皮漸漸沉重。車廂輕微的顛簸像搖籃,引擎的嗡鳴成了催眠曲。
意識像羽毛般輕盈地飄離了現實。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荷塘邊。但這里不是宿舍窗外那個小小的池塘,而是一片遼闊得望不到邊際的水域。水面并非清澈見底,而是盛滿了熔化的黃金與燃燒的玫瑰——那是漫天晚霞的極致倒影。巨大的蓮葉如同碧玉雕琢的圓盤,鋪滿了視線所及的水面,一直延伸到水天相接、霞光最熾烈的地方。空氣溫暖而濕潤,帶著荷葉的清香和一種難以名狀的、令人微醺的甜暖氣息。
水波溫柔地蕩漾,將金色的倒影揉碎又重組,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光與水的韻律中輕輕晃動。在這片流動的、燃燒的金色海洋中央,距離岸邊很遠的地方,靜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她背對著他。長發如最濃稠的夜色,柔順地披散在肩后,發梢似乎浸在水中,隨著水波輕柔地飄蕩。她穿著一襲樣式簡單、質地輕盈的長裙,裙擺的邊緣在金色的水流中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與水波融為一體。夕陽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而優美的背影輪廓,鍍上了一層神圣的金邊。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鼓噪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靠近,想看清她的樣子。然而,腳下的水異常溫柔卻也異常粘稠。他向前邁步,每一步都攪動起大片的金色漣漪,讓水中的倒影劇烈地扭曲、晃動。
隨著他的靠近,水中央那個金色的身影也似乎受到了擾動,變得飄忽不定。她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美麗得令人窒息,卻又脆弱得仿佛一觸即散。就在林墨的心提到嗓子眼,感覺她即將完全消散在晃動的金光中時,那個背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夢幻般的韻律,微微側過了頭。
驚鴻一瞥!
夕陽的余暉恰好勾勒出她小半邊臉頰的輪廓。那皮膚在熔金般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瑩潤的光澤。林墨甚至沒能看清她具體的五官,只捕捉到那驚心動魄的側影線條——光潔飽滿的額頭,挺翹小巧的鼻尖,線條柔和的下頜……還有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在金色的光暈中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唇色似乎也被霞光染透,飽滿而潤澤。
僅僅是一個側影的驚鴻一瞥,便足以讓林墨的靈魂為之震顫。一種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美麗和一種深沉的、難以捉摸的哀傷交織在一起,透過那模糊的側影傳遞過來,瞬間擊中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孤獨的角落。他怔在原地,忘記了呼吸,忘記了移動,忘記了世間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那水波搖曳的金色背景中,一個朦朧、絕美、帶著無盡哀愁的側影。
他想呼喊,想問她是誰,想讓她轉過來……但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張著嘴,任由那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悸動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水波晃動得更厲害了。晚霞的光芒似乎燃燒到了頂點,然后開始急速黯淡。那個金色的身影在劇烈晃動的光影中迅速變得稀薄、透明,如同被風吹散的霧氣。林墨眼睜睜看著她,連同那片熔金的荷塘、碧綠的蓮葉,一起在眼前碎裂、消融……
“嗤——”一聲刺耳的剎車聲。
林墨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額頭“咚”地一聲撞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
疼痛讓他瞬間清醒。
熔金的幻境如潮水般退去。眼前是巴士車廂內略顯昏暗的頂燈,幾位乘客被剎車晃醒后不滿的嘟囔聲,以及車窗外已經完全降臨的、被霓虹燈點亮的城市夜景。額頭被撞的地方隱隱作痛。
心臟還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咚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耳膜。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額頭,又望向窗外。哪里有什么無邊的荷塘和絕美的身影?只有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和川流不息的車燈。
巴士重新啟動,駛向下一站。林墨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試圖抓住夢境的余韻。那個金色的側影,那份驚心動魄的美麗和難以言喻的哀愁,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比窗外的霓虹更加鮮明。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奇異的、近乎甜蜜的悸動,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仿佛還置身于那片溫暖的金色水波中,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若有似無的、混合著荷葉清香的甜暖氣息。夕陽熔金的幻影消散了,卻在心底留下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和一個朦朧的、揮之不去的謎題。
窗外,校園熟悉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那片小小的、沉靜的荷塘在遠處宿舍樓的燈光映襯下,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深色的水影。林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心中第一次對那片平靜的水面,生出了一絲莫名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