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巨型機械時鐘以自己無感情的錄音報著“上午十一點整”，忙碌的人群正沉默而緩慢地移動著——每一分一秒都是金錢，他們這么說，于是他們也這么做，盡可能不浪費每一秒的時間，不浪費每一分的金錢。

夏堇坐在中央噴泉周圍的長椅上。她剛從老家來，顯然不太適應這里的快節奏，雙手搭在膝蓋上微微攥起，她在盡力忍受著——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啃指甲。

她從小就有些毛病，內向得像個啞巴一樣，見了人不打招呼反而很快地跑掉，還義正言辭地說什么“我在人多的地方會頭暈”之類可笑的話。家人覺得她莫名其妙，就在她四五歲時生了一個男孩，隨后把她送到鄉下的姥姥家住。

就在今天清晨，她的十五歲生日的清晨，唯一還算在乎她的姥姥去世了。臨終之前，這老人家把她叫到身邊，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條，嗚嗚嗚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最后瞪直了眼睛，雙腿一蹬，咽氣了。舅舅廢了好大勁把紙條從老人手里掰出來，也只能隱約看到上面寫著“回城”兩個字。

“這是她老人家的遺愿，你快走吧。”

請了村里人商量了半天尸體如何處理后，舅舅不由分說將她帶去車站，又給她付了車費，順帶塞了200塊錢：“路上小心。”

夏堇圍好圍巾，對著車窗整理了一下帽子，沒說話，直到她把自己包裹得只露出了兩只眼睛和十根手指：“你放心，我不會再回來了。”

她語氣很淡，就像今天霧蒙蒙的天空。

終于得到一個自己滿意的回答后，他就像逃瘟神一樣急匆匆地走了，生怕夏堇忽然反悔又賴上他。

公交車顫顫巍巍地走過崎嶇的山路，可憐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一般。夏堇默默看著窗外熟悉風景的遠去，在心里為這比她還大的可憐的老家伙祈禱。再看看其余乘客？他們有的皺著眉頭緊閉雙眼，像是被什么難題困住了；有的睡得迷迷糊糊，嘴角還掛著些許透明的口水，不知夢見了什么；還有的手上拿著一本書，仿佛在認真學習，還時不時做出思考的樣子，但仔細看看就會發現，他手上的書貌似拿反了。

夏堇好奇地看著這一車的人。之前在姥姥家時，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有趣的人。

嗯……其實應該說，她幾乎都沒見過什么人，以至于旁邊的乘客掏出的那些近十年來到新鮮玩意兒，她都沒見過。

鄰座是個很胖的男人，看起來三四十歲，肚子大得堆在一起像個小桌子。他察覺到了夏堇的視線，油膩的眼神掃過她全身，最后停在胸口，不知看的是那顆珝珀，還是垂著金穗的青綢圍巾。

他咽了咽口水，開口問：“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嗎？”

欸？

夏堇像是被嚇到一般，把圍巾又向上提了提，避開男人的視線：“不，我沒事，謝謝。”

男人伸出自己肥胖的手，似乎是想扯下她的圍巾，看看她的真面目，又好像是想要做別的事情。

眼看著那只肉都幾乎要垂下來的手朝自己伸來，夏堇哪里見過這種事。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死死護住臉旁的布料，拼命向后退——后面是車壁。

沒有人想管這些，他們睡覺的睡覺，思考的思考，假裝看書的也沒有把書翻過來。

……

“喂，你真沒事吧？”

并沒有人要摘掉自己的圍巾，那男人疑惑地看著她，剛剛的一切好像都是她的想象。

夏堇搖搖頭。男人聲音有點大，吸引了附近的幾名乘客目光。那個假裝看書的人露出了一個很明顯的不滿的表情，睡覺的人還在睡，思考的人也沒有被打擾。車已經駛過了那段最顛簸的時間，現在正平穩地走在馬路上。

“神經病吧……”男人嘟囔了一聲，別過臉去。夏堇知道，是因為剛剛自己一直盯著他看。

看了眼手表，再有大半個小時就該到了。

話說，也是該進一趟城里了。

這個世界的孩子會在15歲生日那天接受神明的注視。運氣好的人會獲得神的眷顧，獲得特殊能力，為世界賣命，享受世界的所有成果，其他的普通人則只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他們大多數都安靜，隨和，不會輕易與人起沖突，從頭到腳都普通到閉上眼就會被忘記。

但他們最讓人羨慕的，也是他們的普通。

獲得特殊能力的孩子會被送往特殊學校。每個周五是普通人祭神的日子，也是他們這群吸引了神明視線的人學習有關能力的特殊知識的日子。他們會通過各種訓練，成為幾乎沒有感情的工具。強者為將，弱者為兵。

五年后，他們會離開學校，成為各大行業的人才。

其實，她早就該進城去找祭司了。但是因為姥姥身體一直不太舒服，再加上那一家人都不怎么待見她，就沒能出來。

她是不打算再回去，也不準備去找父母的。那個弟弟應該已經十歲了，這時候回去，估計也只是給自己找罪受，那個家不會歡迎自己的。

他們全家上下除了姥姥全都重男輕女，他們絕對不會想要再多出一個女兒或者孫女。

摟緊了自己面前的書包，里面是她所有能帶出來的、屬于自己的東西。

兩本書，一支鋼筆，幾件衣服，一些小東西，還有1357塊錢——這是她攢了十年的成果，其中200還是那個舅舅剛拿給她的。

略微思考了一下自己應該怎么生存后，她得出了一個結論：無法生存，除非有人管吃管住。

開玩笑，就算是星期五學校，他們也最多管一頓飯。難不成那一周都要靠這一頓來維持嗎？

15歲的小孩算童工，沒人敢要。就算真有人要，賺到的錢估計也就只夠一天三頓睡橋洞的。

……算了，到時候再說吧。實在不行去哪找個慈善家求他施舍一點——不說直接給錢，只求一個管吃管住有尊嚴還能稍微拿點錢的工作就好。

半小時過去。夏堇提著書包，等車上人都走得差不多后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下了車。

下車之后她才意識到那一眼完全沒有必要。她的東西都在包里，座位上根本不會落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