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城巨大的穹頂如同花瓣般無聲地次第開啟，露出上方無垠的碧空和流云。一艘形如梭魚、線條流暢銳利的玄色飛舟正靜靜懸停在平臺上方，舟身覆蓋著細密的暗色鱗甲，在陽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澤。舟首鑲嵌著一枚巨大的、緩緩旋轉的深藍色晶石——“巡天眼”，這是天工城頂尖造物之一，監察四野，洞悉微塵。
“登舟。”司珩的聲音簡潔有力，率先踏上自飛舟側舷延伸而下的光梯。靛青色的衣袍在穿過穹頂的陽光下，仿佛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銀邊，流云廣袖的紋路在氣流中微微浮動，腰間那支白玉判世筆也似乎更顯溫潤。
云灼緊隨其后，赤紅的戰袍在玄色的飛舟甲板上格外醒目。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高空特有凜冽氣息的空氣灌入肺腑，將最后一絲雜念徹底滌蕩。她目光掃過甲板，很快鎖定了熟悉的身影——江浸月正靠在一處不太起眼的舷窗邊，低頭專注地調試著手中一個結構精巧、齒輪密布的銀色圓盤，單片眼鏡的細金鏈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小月亮！”云灼幾步走過去，帶著新戰袍加身的雀躍和一絲尋求同伴慰藉的依賴。
江浸月聞聲抬頭，圓圓的臉上立刻漾開溫暖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眸在單片水晶鏡片后彎成月牙：“云灼！你這身……太颯了！”她的目光在云灼的戰袍上流連，帶著由衷的贊嘆和一絲研究員對精妙造物的癡迷，“這符文陣列的嵌合方式……簡直是藝術品！”
“嘿嘿，司老師給的。”云灼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飛鳥發簪的尾羽擦過指尖。她注意到江浸月身上依舊是那身月白色的天工城標準研究員制服，只是在袖口和領口處，用極細的金線繡著一圈繁復的星軌圖樣，低調地彰顯著個性。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皮質工具包隨著飛舟啟動的輕微震動而晃動著，里面傳來細微的金屬零件碰撞聲。
“機關月，又搗鼓你那堆破銅爛鐵呢？小心待會兒顛散了架，哭鼻子可沒人哄！”一個略帶戲謔的粗獷聲音插了進來。說話的是個身材魁梧、穿著玄黑色重甲的大漢，正是代號“玄甲”的精英弟子，他抱著雙臂，臉上帶著一種并非惡意、卻足以刺傷人的大大咧咧的笑容。旁邊幾個同伴也發出幾聲低低的哄笑。
江浸月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飛快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落，掩蓋了琥珀色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黯淡和隱忍。她握著銀色圓盤的手指收緊，指節微微泛白，只是更小聲地囁嚅著：“……不會散的……”
云灼心頭一股無名火“噌”地就竄了上來。她一步跨到江浸月身前，赤紅的裙擺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毫不畏懼地迎上“玄甲”那帶著促狹笑意的目光，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
“喂！‘玄甲’師兄是吧？名字叫得挺硬氣，說話怎么這么不中聽？什么破銅爛鐵？你身上那身龜殼不是天工城造的？你腳下的飛舟不是天工城造的？沒有‘小月亮’她們這些‘搗鼓破銅爛鐵’的人，你拿什么去跟噬魂教拼命？用你這身蠻力撞過去嗎？”
她特意加重了“小月亮”三個字，清脆的聲音在飛舟引擎低沉的嗡鳴中顯得格外清晰。
甲板上瞬間安靜下來。幾個精英弟子包括“玄甲”都愣住了，顯然沒料到這個新來的、看起來嬌嬌俏俏的小姑娘脾氣這么沖，而且字字在理，懟得人一時語塞。
江浸月也猛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云灼。那赤紅的背影并不算高大，此刻卻像一道堅實溫暖的屏障。一股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沖上鼻尖，酸澀得讓她眼眶微熱。她悄悄伸出手，輕輕扯了扯云灼的袖口，低聲道：“云灼……算了……”
云灼沒回頭，只是反手用力握了一下江浸月微涼的手指，傳遞著無聲的支持。她依舊瞪著“玄甲”，下巴微揚，像只捍衛同伴的小獸。
“玄甲”被噎得滿臉通紅，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詞，最終只憋出一句：“……行行行，小師妹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小月亮’就‘小月亮’唄！”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轉身走開，其他弟子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謝謝你，云灼。”江浸月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鼻音，卻充滿了真摯的暖意。她看著云灼，那雙蜜糖般的琥珀色眼眸里，第一次在云灼面前，清晰地映出了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親近。云灼回頭，沖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之前的緊張和因司珩而起的窘迫，在這一刻被同伴的溫暖驅散了大半。
飛舟平穩地破開云層，向著千燈原的方向疾馳。下方連綿的山川化作模糊的色塊飛速后退。云灼和江浸月并肩站在舷窗邊，看著無垠的天地。江浸月低聲給云灼講解著飛舟某些關鍵部位的結構原理，云灼則興奮地描述著自己新戰袍的防御符文。陽光透過舷窗，在兩人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然而，這份難得的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突然！
嗚——！
飛舟內部猛地響起一陣尖銳刺耳、如同裂帛般的警報嘶鳴！整艘飛舟劇烈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巡天眼投射在指揮艙主晶幕上的深藍色視野邊緣，毫無征兆地爆開數團刺目的猩紅能量信號！如同在平靜的深海中驟然炸開的嗜血魚群！
“敵襲！左舷上方！數量七！高速接近！”負責監控的精英弟子“墨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司珩的身影瞬間出現在主控晶幕前，靛青色的衣袖在警報紅光中拂過。他目光如電，掃過那七個急速放大的猩紅光點，聲音沉冷如冰：“‘玄甲’護舟！‘墨羽’鎖定！云灼——”他猛地轉頭，視線精準地穿透人群，落在云灼身上，“左舷甲板，空中威脅，清除它們！”
命令來得毫無緩沖！云灼的心臟在警報聲中猛地提到嗓子眼，剛剛還在談論符文戰袍的興奮瞬間被冰冷的殺意取代。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遵從命令的本能，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向通往左舷甲板的艙門！赤紅的戰袍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燃燒的軌跡！
冰冷的、帶著高空凜冽氣息的狂風瞬間灌滿了甲板，吹得云灼幾乎睜不開眼，赤紅的裙擺獵獵作響，緊貼著她的小腿。她死死抓住船舷邊的固定環，抬眼望去——
七個猙獰的黑影撕裂了潔白的云層，如同地獄飛出的禿鷲！它們并非活物，而是由扭曲的暗色金屬、嶙峋的骨殖和不斷蠕動、散發污穢氣息的暗紅血肉強行拼合而成的怪物！形似巨蝠，翼展足有兩丈，空洞的眼眶里燃燒著幽綠的魂火，發出無聲的尖嘯。正是噬魂教標志性的造物——血骨蝠傀！它們身上翻涌的污穢能量，讓巡天眼的警報變得更加凄厲！
其中三頭蝠傀正瘋狂地噴吐著粘稠的、帶著強烈腐蝕性的暗綠酸液球，狠狠砸在飛舟的防護光罩上，激起刺目的能量漣漪！另外四頭則如同自殺般，用包裹著污穢能量的骨爪和翼尖，悍不畏死地猛烈撞擊著光罩的同一區域！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防護光罩不堪重負的嗡鳴和劇烈的震動！
“頂住！防護陣列能量輸出最大化！”玄甲渾厚的吼聲從飛舟內部擴音法陣傳來，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顯然他正全力穩固著飛舟核心。
云灼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甲板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震顫！防護光罩在酸液和撞擊的雙重蹂躪下，明滅不定，發出令人牙酸的哀鳴！再這樣下去，破防只在頃刻之間！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臟，但司珩那句冰冷的“分心即死”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痛驅散了剎那的慌亂！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那三頭正在噴吐酸液、位置相對靠后、暫時脫離撞擊區域的蝠傀！
就是現在！
體內靈力如同被點燃的火山，轟然爆發！沿著手臂的經脈奔騰咆哮！她猛地松開固定環，身體在狂風中奇異地向后滑出半步，重心下沉，擺出一個蓄力拔刀的起手式——雖然她手中無刀！
發髻之上，那枚銀灰色的飛鳥發簪驟然爆發出刺目的銀光！鳥喙處那一點凝固的寒芒瞬間融化、延伸！一道純粹由液態流銀構成、薄如蟬翼、卻凝聚著恐怖切割之意的狹長利刃憑空出現！刃身不過三尺，卻在云灼身前劇烈震蕩，發出高頻的、撕裂空氣的嗡鳴！流銀映照著高空刺目的陽光和下方翻涌的云海，璀璨得令人無法逼視！
流云裁月！
云灼心中默念，眼中再無恐懼，只剩下絕對的專注！鎖定目標！意念與流銀之刃完美同步！她整個人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身體順著飛舟的震動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腰身擰轉，手臂與流銀刃化作一道渾然天成的銀線，以劈開天地之勢，向前方那混亂污穢的空域，悍然揮出！
嗤——！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極其輕微、卻又尖銳到足以穿透靈魂的撕裂聲！
一道狹長、凝練、純粹到極致的銀色月牙，驟然橫亙于高空！它出現得毫無征兆，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月牙邊緣并非光滑，而是無數細微到極致的流銀鋒刃在瘋狂震蕩、切割！它所過之處，連空間都仿佛被無聲地割裂，留下短暫的光線扭曲痕跡！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第一頭正在噴吐酸液的蝠傀，動作驟然僵住。從猙獰的頭顱到扭曲的脊骨，再到那污穢的蝠翼，一條極其細微、卻筆直無比的銀線瞬間貫穿了它整個身體。下一刻，銀線驟然擴大！這頭蝠傀如同被無形的巨刃從中劈開，無聲地裂成兩半！污血和破碎的內臟混合著酸液，如同黑色的雨點般在高空潑灑！
第二頭、第三頭蝠傀同樣未能幸免！那道銀色的月牙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一種無物不斬的決絕，輕松寫意地掠過了它們的身體！切割！毫無阻礙地切割！堅固的金屬骨骼、蠕動的污穢血肉、翻騰的幽綠魂火……在這道凝聚了云灼全部精氣神的流銀之刃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枯紙！
三團污穢的能量源瞬間熄滅！破碎的殘骸如同被拋棄的垃圾，翻滾著墜向下方的云海，眨眼間被吞沒。
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狂風呼嘯，以及飛舟防護罩因為壓力驟減而發出的、逐漸平穩下來的嗡鳴。另外四頭正在撞擊光罩的蝠傀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打擊震懾，動作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精英弟子們，包括剛剛被云灼懟過的“玄甲”，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舷窗外那三道正在墜落的污穢軌跡，又猛地轉向甲板上那個持著流銀之刃、赤紅身影在狂風中傲然挺立的少女。那驚艷決絕的一刀，深深烙印在他們眼底。連正在全力維持防護陣列的玄甲，都忍不住透過內視晶幕瞥了一眼，粗獷的臉上滿是震驚。
江浸月趴在另一側的舷窗邊，單片眼鏡后的蜜糖色眼眸瞪得溜圓，小嘴微張，幾乎忘記了呼吸。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死寂中，一個沉靜得近乎冷酷的聲音，如同冰水般澆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引擎的嗡鳴，在云灼耳邊響起：
“招式尚可。”
“意散。”
是司珩的聲音。他不知何時已立于指揮艙外的高臺，靛青色的廣袖在風中翻飛，目光如古井寒潭，穿透混亂的氣流，精準地落在云灼身上。那眼神里沒有半分驚艷，只有洞悉一切不足的審視。
意散！
這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在云灼剛剛因初戰告捷而升騰起的、滾燙的自豪感上！她臉上因奮力一擊而泛起的紅潮瞬間褪去，握著流銀刃的手微微一顫。剛才那一刀，她傾盡全力，只求快、準、狠，斬滅目標！哪里還顧得上什么“意”的凝聚？司珩的點評，一針見血，讓她瞬間從初試鋒芒的云端跌落。
殘余的四頭蝠傀發出更加凄厲怨毒的無聲尖嘯，幽綠的魂火瘋狂跳動，竟放棄了撞擊防護罩，如同被激怒的瘋狗，裹挾著濃烈的污穢氣息，從不同角度朝著孤立于甲板上的云灼猛撲而下！腥風撲面，帶著死亡的惡臭！
云灼瞳孔驟縮！巨大的危機感讓她汗毛倒豎！驕傲被瞬間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求生本能！她猛地回神，流銀之刃在身前劃出密集的銀色光網！
“玄甲！墨羽！清理掉！”司珩的命令再次響起，毫無波瀾。
幾乎在命令發出的同時，飛舟側舷幾處隱蔽的裝甲板滑開，數道凝聚著毀滅性能量的光矢無聲射出！另外兩個身影也如同鬼魅般從艙內撲出，刀光劍影，精準地截殺向撲來的蝠傀！
轟！噗嗤！
光矢洞穿骨翼，刀鋒斬斷利爪！污血碎骨如雨落下！
轉瞬之間，剩余的威脅已被小隊配合默契地清除干凈。甲板上只剩下污穢的殘骸和濃烈的腥臭，以及……握著流銀刃、微微喘息、臉色有些發白的云灼。
她看著被迅速清理干凈的甲板，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光芒流轉的流銀之刃，剛才那驚艷的一刀似乎還在眼前，可司珩那冰冷的“意散”二字，卻像烙印一樣燙在心上。初戰告捷的喜悅蕩然無存，只剩下沉甸甸的反思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委屈。
她默默收回靈力，流銀之刃無聲軟化，重新凝固成那枚古樸的飛鳥發簪，插入發髻。鳥喙處那點寒芒，似乎也黯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