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舟撕開最后一片厚重的云墻,下方大地的景象如同畫卷般驟然鋪展在眾人眼前。
千燈原。
即便是早已在情報圖影中見過,當它真實地、毫無保留地展露在眼前時,舷窗邊的云灼和江浸月依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發(fā)出低低的驚嘆。
那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地勢相對平緩的原野。此刻,夜幕正如同巨大的天鵝絨幕布,溫柔地籠罩四野。然而,這片夜幕之下,并非黑暗,而是被無數、無數盞燈火徹底點燃!
星落平野闊,燈涌夜潮生。
難以計數的燈火,如同傾瀉到大地的銀河碎片,又如同從地心深處噴涌而出的金色熔巖,密密麻麻,鋪天蓋地,一直蔓延到視野所能及的天地盡頭!它們并非整齊劃一,而是高低錯落,疏密有致。有懸掛在精致畫舫飛檐下的琉璃宮燈,流光溢彩;有漂浮在蜿蜒河道水面上的蓮花河燈,隨波蕩漾;有沿著街道兩側次第亮起的、形如石榴的碩大石燈,沉穩(wěn)厚重;更有數不清的、被游人提在手中、形態(tài)各異的小巧燈籠,如同流動的光點,在街道巷陌間匯聚成蜿蜒的光之溪流。
燈火的光暈交織、暈染、重疊,將整個千燈原籠罩在一層迷離而溫暖的、近乎夢幻的金色薄紗之中。空氣中似乎都漂浮著淡淡的燈油燃燒的氣息、各種小吃的香氣、還有人群聚集所特有的那種溫暖的喧囂聲浪,即使隔著飛舟厚重的防護壁,也隱隱約約地透進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煙火氣息。
“好……好美……”江浸月趴在舷窗上,蜜糖色的眼眸被下方的燈火映照得亮晶晶的,滿是純粹的贊嘆。她小巧的鼻尖幾乎貼在了冰涼的水晶窗上,領口繡著的星圖紋樣也在燈火映襯下若隱若現。
云灼也被這壯麗而溫暖的景象所震撼,初戰(zhàn)后的低落心緒似乎也被這鋪天蓋地的暖光撫慰了些許。她點點頭,目光流連在那片流動的光海上:“是啊,難怪叫千燈原……這何止千燈……”赤紅的戰(zhàn)袍在燈火的反光下,也仿佛融入了一片溫暖的霞光里。
然而,司珩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銀針,精準地刺破了這層夢幻的薄紗,將殘酷的現實袒露出來:
“美?”他不知何時已立于她們身后,靛青色的身影在舷窗透入的暖光中顯得格外冷峻。白玉判世筆在他指尖無聲地轉動了一下,筆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寒芒一閃而逝。“噬魂教活動異常之核心區(qū)域,就在這片燈海最璀璨處。情報顯示,‘千燈宴’的籌備,就在這歌舞升平之下。”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虛點,巡天眼投射的晶幕畫面瞬間放大、聚焦。璀璨的燈火海洋被剝離,顯露出能量層面的景象——在那些燈火最密集、最繁華的區(qū)域,無數代表著生靈氣息的溫暖白色光點(普通人)和淡藍色光點(低階修士)如同恒河沙數。但在這些光點之間,在那些看似熱鬧非凡的樓閣、畫舫、甚至人流涌動的街道暗影處,卻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滲透出絲絲縷縷、極其隱蔽的、令人不安的暗紅與污濁的墨綠!它們如同潛伏在血管中的毒素,在溫暖的光明下無聲地蔓延、匯聚!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晶幕畫面不斷深入解析的過程中,某些區(qū)域看似普通的燈火,其核心能量源竟被標記為刺目的猩紅!那是噬魂教獨有的、以生靈怨念或精魂為燃料的污穢魂燈!
云灼和江浸月臉上的驚嘆瞬間凍結,化為凝重和一絲寒意。那片溫暖醉人的燈海之下,竟是如此污穢的暗流涌動!那些游人的歡聲笑語,那些小販的叫賣,那些畫舫的絲竹管弦……是否都成了掩蓋罪惡最好的屏障?
“巡天眼受到下方龐大駁雜的靈力場和……某種干擾力場影響,”負責操控的“墨羽”聲音帶著一絲凝重,“無法精確定位核心源頭。干擾源……似乎就來自那些最亮的燈。”他指向晶幕上幾處被標記出能量異常的巨大燈組。
“意料之中。”司珩收回目光,看向下方那片被燈火模糊了真實面目的土地,“噬魂教選此地,便是要借這萬千凡俗燈火,混淆天機,遮蔽陰祟。飛舟目標太大,降落城東七號備用起降坪。所有人,更換便裝,分散潛入。”
他目光掃過云灼那身即使在夜色中也過于醒目的赤紅戰(zhàn)袍:“云灼,戰(zhàn)袍有‘斂息’與‘幻形’基礎符文,注入靈力,心中默想所需衣物樣式即可。”又轉向江浸月,“浸月,收起你的工具包和顯眼標識,只帶最必須的探測機關。”
命令迅速執(zhí)行。飛舟如同巨大的暗影,悄然滑向千燈原邊緣一處不起眼的、被簡單幻陣遮掩的山坳起降坪。艙門打開,混雜著燈油、食物香料和淡淡水汽的溫暖夜風撲面而來,與飛舟內冰冷的金屬氣息截然不同。
云灼深吸一口氣,調動靈力注入戰(zhàn)袍。赤紅的色彩如同退潮般迅速隱去,符文微光流轉,戰(zhàn)袍的材質也變得柔軟普通,頃刻間化為一件當地少女常見的、樣式簡潔的鵝黃色襦裙,連發(fā)髻上那枚飛鳥發(fā)簪也收斂了所有光華,變得如同尋常銀簪。
江浸月也飛快地摘下了那標志性的單片眼鏡,細金鏈小心地藏入衣領。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被她打開,里面大部分精巧的零件被留在飛舟內,只取出幾枚不起眼的金屬小球和一塊巴掌大的、表面布滿細微刻痕的黑色薄片塞進懷里。月白色的制服外,罩上了一件半舊的靛藍色棉布外衫,將袖口的星圖紋樣也遮蓋起來。她圓圓的臉龐在燈火映照下,努力做出好奇天真的表情,卻掩不住眼底深處的一絲緊繃。
司珩的靛青長袍也化為了一身質地考究但不顯張揚的深灰色文士常服,流云廣袖收斂,白玉判世筆被他隨意地插在腰間束帶內,如同一支普通的玉笛。他整個人的氣質也似乎隨之改變,少了幾分判世先生的冷冽威嚴,多了幾分游歷書生的儒雅沉靜。
小隊成員各自幻化,如同水滴匯入江河,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千燈原東側入口涌動的人潮之中。
一踏入燈海的范圍,感官瞬間被淹沒。喧囂聲浪如同實質般涌來——小販扯著嗓子吆喝新奇燈盞和吃食的嘹亮,街頭雜耍藝人敲鑼打鼓的喧鬧,孩童追逐嬉笑的清脆,畫舫上飄來的咿咿呀呀的纏綿曲調……各種聲音交織碰撞,形成巨大的、令人頭腦發(fā)脹的背景噪音。空氣里混雜著烤肉的焦香、糖人的甜膩、劣質脂粉的濃烈、汗水的微咸、以及燈油燃燒和河水特有的淡淡腥氣……無數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屬于市井的濃烈氣息。
燈火的光芒無處不在,將黑夜徹底驅逐。巨大的走馬燈在街心旋轉,投射出斑斕流動的光影;懸掛的彩燈連成一片光的穹頂;河面上漂浮的蓮燈,如同散落的星辰,隨波光蕩漾。光影交錯,明暗不定,使得行人的面孔在強光下顯得模糊,在暗影處又變得曖昧不清。每一張臉似乎都帶著節(jié)日的興奮,在燈火下顯得紅潤而模糊,笑容被光暈放大,眼神卻難以捉摸。擦肩而過時,能感受到對方身體散發(fā)的熱量和陌生的氣息,卻又在下一刻被洶涌的人流推擠開,仿佛從未靠近。
云灼緊緊跟在司珩身后一步之遙,鵝黃色的襦裙在擁擠的人潮中顯得有些單薄。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被繁華夜市迷花了眼的普通少女,新奇地東張西望,手心卻已微微出汗。這喧囂溫暖的燈火人海,比剛才高空的血骨蝠傀更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每一張模糊的笑臉下,是否都藏著噬魂教徒的陰冷窺視?那些旋轉的光影角落,是否正進行著不可告人的交易?司珩那句“分心即死”再次回響,讓她不敢有絲毫松懈。
江浸月則顯得有些吃力。她身形嬌小,在洶涌的人流中如同隨時會被淹沒的浮萍,幾次都差點被擠開。云灼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將她護在自己身側。江浸月感激地看了云灼一眼,努力踮起腳,目光飛快地掃過街道兩側的商鋪招牌、燈籠的樣式、甚至地面石磚的磨損痕跡,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司珩看似隨意地踱步,目光溫和地掠過周圍的燈盞和攤販,偶爾還會駐足,拿起一盞小巧的兔子燈詢問價格,與攤主攀談幾句,神態(tài)自然得無可挑剔。但云灼卻敏銳地發(fā)現,他負在身后的手指,正以極其微小的幅度,在寬大的袖袍掩蓋下,凌空勾勒著某種玄奧的符文軌跡。他腰間那支“玉笛”的末端,也極其隱晦地散發(fā)著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靈光,似乎在掃描、感應著什么。
突然,司珩在一個販賣各色面具的攤位前停下腳步。攤位上掛滿了彩繪的儺戲面具、憨態(tài)可掬的動物面具、甚至還有一些制作精巧、帶著神秘宗教色彩的奇異臉譜。司珩的目光,狀似無意地落在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底色暗紅、勾勒著扭曲墨綠藤蔓圖案的半臉面具上。那面具的樣式,與情報中提到的、噬魂教中層頭目聯絡時佩戴的標記物,有七分相似!
他拿起旁邊一個繪著喜慶娃娃臉的面具把玩著,笑著問攤主:“老板,這娃娃臉喜氣,怎么賣?咦,角落里那個暗紅色的,樣式倒是少見,也是儺戲用的?”
攤主是個干瘦的中年人,聞言臉色似乎微微一僵,隨即堆起更熱情的笑容:“哎喲,公子好眼光!這娃娃臉五個銅板!那個暗紅的啊……那個是前些日子一個怪客寄賣的,說是家傳的老物件,模樣是有點瘆人,一直沒賣出去,您要是喜歡,給三個銅板拿走!”
“哦?家傳的?”司珩拿起那個暗紅面具,指尖似乎不經意地在墨綠藤蔓的紋路上拂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靈力探查瞬間透入。面具內部結構并無特殊,但那些顏料……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令人靈魂深處感到厭惡的陰冷氣息!噬魂教特制的魂引涂料!
“是有點意思。”司珩笑了笑,放下娃娃臉面具,又掂了掂那暗紅面具,“三個銅板是吧?我要了。”他付了錢,隨手將面具遞給身后的云灼,“拿著玩吧,看著新奇。”動作自然無比,仿佛只是隨手給女伴買了個小玩意兒。
云灼強作鎮(zhèn)定地接過面具,指尖觸碰到那暗紅冰冷的材質和墨綠藤蔓凸起的紋路時,一股陰寒的惡意仿佛毒蛇般順著指尖瞬間竄上!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差點將面具脫手扔掉!她死死咬住牙關,才控制住身體的反應,努力擠出一個帶著點嬌憨的、嫌棄的表情:“哎呀,公子,這面具看著怪嚇人的!”同時飛快地將面具翻了個面,讓那詭異的圖案扣在自己手心,不敢再多看一眼。
司珩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沒有多說,繼續(xù)向前走去。但云灼的心卻沉了下去。這面具的出現,證實了情報的準確性。噬魂教的觸角,已經如同那墨綠的藤蔓,深深扎根于這片璀璨的燈海之下,就在這熙熙攘攘的市井之間!
就在這時,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從前方的街心傳來,伴隨著人群的驚呼和某種沉重物體拖行的聲音。
“讓開!讓開!千燈宴貢品巡街!閑人退避!”粗魯的吆喝聲穿透了嘈雜的人聲。
人群如同潮水般向街道兩旁分開,露出中間的道路。只見一隊穿著統一暗紅色勁裝、神情冷漠的壯漢,正押送著幾輛沉重的、覆蓋著厚厚黑布的木輪車緩緩前行。車輪碾過石板路,發(fā)出沉悶的吱嘎聲。黑布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撞擊!濃烈的、混合著血腥、草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如同實質的幕布,瞬間壓過了周圍所有的氣味,讓聞到的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覆蓋的黑布并非完全遮蔽。在顛簸行進中,偶爾掀開的縫隙里,驚鴻一瞥——
一只枯瘦如柴、布滿青黑色瘀斑的手猛地伸出,五指扭曲地抓撓著空氣!隨即又被黑布下伸出的另一只戴著暗紅手套的手粗暴地塞了回去!
黑布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一個模糊的、如同野獸般痛苦嘶吼的輪廓一閃而逝!
“那……那是什么?”江浸月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抓緊了云灼的胳膊,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蜜糖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驚懼。
云灼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那驚鴻一瞥的景象,帶著強烈的非人感和痛苦絕望!她猛地看向司珩。
司珩臉上的溫和笑意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如鐵的冰冷。他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鎖住那幾輛緩緩駛過的黑布囚車,以及押送者胸前一個并不顯眼的、由墨綠藤蔓纏繞扭曲燈盞的標記!他負在身后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支“玉笛”在衣袍下散發(fā)出幾乎要抑制不住的冰冷鋒芒!
噬魂教!他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在這萬千凡俗燈火的注視下,以“貢品”之名,行擄掠囚禁之實!
那幾輛覆蓋著不祥黑布的囚車,如同移動的墳塋,在人群驚疑不定、敢怒不敢言的注視下,緩緩消失在燈火闌珊的街道盡頭,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和沉重的壓抑感,縈繞不散。千燈原的璀璨溫暖,在這一刻被徹底撕裂,露出其下涌動的、冰冷粘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