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留下的腐臭氣息和冰冷的壓抑感,如同跗骨之蛆,纏繞在剛剛還沉浸在繁華夜市中的小隊成員心頭。人群短暫的死寂后,爆發出更嘈雜的議論,驚疑、恐懼、麻木……種種情緒在燈火下發酵。
司珩面沉如水,靛青色的文士常服在混亂的光影中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寒意。他沒有再看囚車消失的方向,只是極輕微地偏了下頭,一個眼神遞向身側的“墨羽”。
代號“墨羽”的精英弟子心領神會,如同融入人群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逆著人流向囚車消失的方位滑去。他的任務是遠遠綴上,確定囚車最終的去向,而非打草驚蛇。
“走。”司珩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沒有選擇繼續深入主街,反而腳步一轉,帶著云灼和江浸月拐進了一條相對狹窄僻靜、燈火也稀疏許多的小巷。巷子兩側是高聳的磚墻,懸掛的燈籠老舊昏黃,在地上投下扭曲拉長的怪影,隔絕了主街大部分的喧囂,只剩下他們三人清晰的腳步聲在幽暗中回蕩。
“司老師,那些車里……”云灼忍不住開口,鵝黃色的襦裙在昏黃燈下顯得有些暗淡,聲音里壓著憤怒和后怕。
“噬魂教的手段。”司珩腳步未停,聲音冷冽如冰,“以‘貢品’之名,行擄掠之實。或為試驗素材,或為……燈宴‘燃料’。”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意味。
江浸月猛地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臉色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蒼白。她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驚悸,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更緊地抓住了云灼的衣袖。
“我們……現在去哪?”云灼定了定神,努力將剛才那枯瘦的手爪從腦海中驅散。小巷的幽深和寂靜放大了不安。
“找‘眼睛’。”司珩言簡意賅。他停在一段看似平平無奇的磚墻前。墻皮斑駁,爬滿了陳年的苔痕。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墻面,修長的手指在其中幾塊色澤略深、排列隱成星斗狀的墻磚上快速拂過,指尖縈繞著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靈力波動。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聲響從墻內傳出。緊接著,一塊尺許見方的墻磚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洞洞的入口!一股混合著塵埃、陳舊木頭和淡淡墨香的涼氣從中涌出。
“進去。”司珩側身示意,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巷口。
云灼和江浸月對視一眼,壓下心頭的驚訝,迅速彎腰鉆入。司珩緊隨其后,那塊墻磚在他身后悄無聲息地滑回原位,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門后并非想象中逼仄的密室,而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石階。空氣陰涼,石壁上每隔數步便鑲嵌著一顆發出微弱白光的螢石,勉強照亮腳下的路。臺階盤旋向下,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前方豁然開朗。
一間不大的石室出現在眼前。室內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張石桌,幾個石凳,角落里堆放著一些蒙塵的雜物。石壁上鑿著幾個壁龕,里面放著早已干涸的油燈盞。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中央的天花板上,垂掛著一面磨得極其光亮的巨大銅鏡。銅鏡并非垂直懸掛,而是呈一個巧妙的角度,此刻,鏡面里清晰地映照出外界那條幽暗小巷入口的景象!顯然,這是一個極其隱秘的觀察點。
“這里是……”江浸月環顧四周,臉上露出些許茫然。
“天工城早年布設的暗哨之一,廢棄多年了。”司珩走到石桌前,指尖拂過桌面厚厚的積塵,“巡天眼被干擾,地面耳目雜亂,我們需要更清晰的‘眼睛’。”他目光落在江浸月身上,“浸月。”
江浸月一個激靈,立刻站直:“在,判世先生!”
“你的‘靈樞盤’,還有‘諦聽石’。”司珩伸出手。
“是!”江浸月沒有絲毫猶豫,飛快地從懷里掏出那枚結構精巧的銀色圓盤(靈樞盤)和那塊巴掌大小、布滿細微刻痕的黑色薄片(諦聽石),雙手遞給司珩。動作間帶著一種研究者特有的珍視和利落。
司珩接過,將靈樞盤置于石桌中央,又將那塊看似平平無奇的黑色諦聽石輕輕按在銅鏡映照著小巷景象的位置邊緣。他指尖靈力流轉,快速在靈樞盤上方勾勒出幾個復雜的啟動符文。
嗡……
靈樞盤內部發出極其細微的蜂鳴,無數細小的齒輪光影在盤面上方飛速旋轉、咬合!盤面上亮起密密麻麻、如同星辰般的能量節點!同時,按在銅鏡邊緣的諦聽石表面,那些細微的刻痕驟然亮起幽藍色的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迅速蔓延,覆蓋了整個鏡面!
鏡中的景象瞬間變了!
不再是簡單的小巷入口畫面。銅鏡仿佛變成了一面巨大的、無形的能量透鏡!千燈原上空那龐大駁雜、如同混沌星云般的靈力場被清晰地解析、剝離、分層!溫暖的白色(凡人氣息)、淡藍(低階修士)、明黃(草木地氣)、深紅(火行能量)……各種代表不同屬性的能量光暈交織流淌。而在這片看似混亂的能量星云中,那些絲絲縷縷、如同毒蛇般游走的暗紅與污濁墨綠,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它們如同丑陋的傷疤,在能量層面猙獰地顯現出來!尤其在他們之前遭遇囚車的區域附近,暗紅與墨綠的光帶格外濃稠,如同污穢的血管,正向著燈海最中心、那片最為璀璨耀眼的區域匯聚!
“這是……整個千燈原的能量流動圖?”云灼看得目眩神迷,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靈力世界的復雜脈絡。
“不止。”司珩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盯著靈樞盤上不斷變化、代表著能量流動方向的細微光流箭頭,“它在追蹤污穢能量(暗紅墨綠)的源頭和去向。靈樞盤解析,諦聽石定向放大、追蹤能量軌跡。”他指尖在靈樞盤邊緣一個節點上輕輕一點。
盤面上的光流瞬間集中,幾條異常粗壯的、由暗紅與墨綠糾纏而成的污穢能量流被高亮標記出來!它們如同貪婪的毒蟒,從千燈原的四面八方——包括那些看似普通的民居、熱鬧的酒樓、甚至幾處香火鼎盛的廟宇——匯聚而來,最終的目標,赫然指向燈海核心處,一片被標注為“不夜坊”的巨大區域!那片區域在能量圖譜上,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污穢漩渦,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濃郁的暗紅光芒!
“不夜坊……”江浸月輕聲念出這個名字,蜜糖色的眼眸里充滿了凝重,“那里是整個千燈原最繁華、燈火最盛的地方,最大的賭坊、酒樓、歌舞場都集中在那里……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她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鼻梁,才想起單片眼鏡已經摘下。
“燈下黑。”司珩的聲音冷得像冰,“最亮的地方,藏著最深的污穢。‘千燈宴’,必在此處。”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鎖定了靈樞盤上那片暗紅的漩渦中心。
就在這時!
嗡……嗡……
靈樞盤上,代表污穢能量流向的光流箭頭突然劇烈地閃爍、扭曲起來!緊接著,銅鏡中諦聽石投射出的能量圖譜也出現了大片不穩定的雪花噪點!仿佛受到了某種強大的、無形的干擾!
“干擾加強了!”江浸月失聲道,緊張地盯著靈樞盤上開始紊亂的數據流,“能量源……就在不夜坊方向!非常強!像是……某種主動的屏蔽力場被啟動了!”
幾乎在干擾出現的同時,石室入口上方那塊偽裝成墻磚的暗門,傳來極其輕微、卻急促的三短一長的叩擊聲!暗號!是負責追蹤囚車的“墨羽”回來了!
司珩眼神一凜,揮手間靈力拂過靈樞盤和諦聽石,幽藍光芒瞬間收斂,銅鏡恢復了普通的映照景象。他快步走到墻邊,再次啟動機關。
暗門滑開,“墨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入,氣息微促,臉上帶著一絲凝重:“判世先生!囚車進了不夜坊后巷的‘百工院’!守衛森嚴,明哨暗樁遍布,氣息污穢濃烈!而且……”他喘了口氣,“就在剛才,百工院深處突然升起一股極強的屏蔽波動!我的追蹤秘術差點被反噬震散!”
百工院!屏蔽波動!
信息瞬間串聯!囚車終點、污穢能量核心、主動干擾源——所有線索都指向了不夜坊深處的百工院!那里,就是噬魂教在千燈原的老巢,也是“千燈宴”的核心籌備地!
石室內的空氣瞬間繃緊到了極致。敵巢已明,但對方顯然也察覺到了什么,啟動了更強的防御!
“知道了。”司珩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如同風暴來臨前的深海。他看向靈樞盤最后鎖定的那片暗紅漩渦,眼神幽深莫測。“準備下一步。”
然而,就在這凝重的氣氛中,異變再生!
石室角落,一堆蒙塵的雜物后面,一塊不起眼的、顏色灰敗的墻磚表面,突然無聲地浮現出極其微弱、如同螢火般的淡金色光芒!那光芒極其柔和,并非攻擊性靈力,更像是一種……傳遞信息的隱秘符文被激活了!
光芒迅速勾勒,竟在布滿灰塵的墻面上,凝結成一行娟秀中透著鋒銳的小字:
“判世先生親啟:千燈宴啟,恭候大駕。憑柬入內,靜候光臨。”
字跡下方,光芒凝聚,緩緩浮現出一張極其精致、巴掌大小的虛擬請柬輪廓!請柬以暗金色為底,邊緣纏繞著活靈活現的墨綠色藤蔓紋飾,藤蔓的脈絡中,仿佛有極細微的暗紅色光點在緩緩流動,透著一股妖異的美感。請柬中央,兩個由無數細碎光點組成的古篆大字清晰無比——
千燈。
請柬只存在了短短三息,便如同被風吹散的流螢,無聲無息地黯淡、消散。墻磚恢復灰敗,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石室內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對方不僅知道他們來了,不僅知道他們的落腳點,甚至……直接向他們判世先生,發出了邀請!
是挑釁?是陷阱?還是……某種更深的圖謀?
云灼的心跳幾乎停止,她下意識地看向司珩。昏暗的螢石光芒下,司珩的側臉輪廓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他靜靜地看著那字跡和請柬消失的地方,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任何被發現的驚怒,只有一片沉凝如萬載玄冰的寒意,以及那冰層之下,仿佛能焚盡一切污穢的、無聲燃燒的烈焰。
靛青色的衣袍無風自動,腰間那支白玉判世筆,在幽暗的石室中,第一次散發出清晰可辨的、冰冷刺骨的鋒芒。
千燈宴的請柬已至。
判世先生,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