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陳婆婆的破屋前多了個小菜園，籬笆上爬著綠油油的豆角。團子蹲在園子里，手里捏著顆菜種子，正跟腳邊的螞蟻說話。

“你們慢點搬呀，這顆太大了，分著扛好不好？”她聲音軟乎乎的，小眉頭皺著，像在操心什么大事。

陳婆婆端著木盆出來曬菜干，看見這場景，忍不住笑。這三年，團子一點沒變，還是剛來時的身高，頭頂剛到自己腰窩；還是梳著雙丫髻，跑起來小短腿噔噔響；連說話的調門都還是奶聲奶氣的，一點沒染上村里丫頭的粗嗓門。

倒是村里的小石頭，比團子晚來一年，如今都快到陳婆婆胸口了，見了團子總愛喊：“小不點！”

“團子，過來試試新做的布褂。”陳婆婆朝她招手。

團子顛顛跑過來，仰著圓臉蛋：“是粉粉的嗎？”

“可不是咋地。”陳婆婆展開布褂，邊角縫著歪歪扭扭的小花，“前兒張屠戶家丫頭送的花布，說給咱團子做件新衣裳。”

布褂套在身上正好，團子轉了個圈，裙擺掃過地面的草屑：“好看！謝謝婆婆！”

陳婆婆給她系布帶時，手指在她頭頂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團子，你說……你咋就不長個兒呢？小石頭都比你高一個頭了。”

團子正踮腳夠晾衣繩上的布條，聞言回過頭，小臉上滿是茫然：“長個兒？像樹一樣往上躥嗎？”

“是啊。”陳婆婆摸摸她的頭發，“你看籬笆上的豆角，春天種的，現在都爬滿架了。”

團子搖搖頭，小手指著菜園角落的蒲公英：“可蒲公英也沒長高呀，它們飛起來就好啦。”她忽然笑了，露出兩顆小門牙，“我不長高，婆婆抱起來也省力呀。”

陳婆婆被她逗樂了，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就你嘴甜。”

其實團子也說不清，她好像天生就懂很多事，看一眼陳婆婆紡線，就知道哪根線快斷了；聽貨郎唱一遍歌謠，就能一字不差地哼出來；甚至山里的兔子哪條路回家，樹上的鳥雀在喊“那邊有蛇”，她都聽得明明白白。可關于“為什么不長高”，她的腦子里就像蒙了層霧，怎么也想不清。

這天午后，團子在村口老槐樹下玩泥巴，忽然聽見樹洞里傳來細細的嗚咽聲。

“誰在哭呀？”她扒開洞口的蛛網，往里瞅。

一只渾身濕漉漉的小奶狗縮在里面，毛都粘成了一綹一綹的，看見她，嚇得往后縮了縮，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

“別怕呀。”團子把沾著泥巴的小手伸進去，聲音放得輕輕的，“我叫團子，你怎么啦？”

小奶狗愣了愣，像是聽懂了，忽然用小腦袋蹭了蹭她的手指，發出委屈的哼唧：“媽媽……找不到了……雨好大……”

團子聽懂了。她把小奶狗抱出來，用布褂下擺擦了擦它身上的水：“我帶你找媽媽好不好？”

她們剛走到河邊，就看見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狼狗蹲在石頭上，看見團子懷里的小奶狗，立刻沖過來，卻在離團子三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住，喉嚨里的低吼變成了討好的嗚咽。

“你是它媽媽嗎？”團子歪頭問。

大狼狗點點頭，尾巴輕輕掃著地面。

“那你要看好寶寶呀。”團子把小奶狗放在地上，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山那邊的洞里有壞東西，你們別去哦。”

大狼狗又點了點頭，叼著小奶狗跑進了樹林。

躲在樹后的陳婆婆看得直咋舌，這孩子，跟動物說話就像跟人聊天似的，真邪門。可轉念一想，邪門就邪門吧，只要團子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傍晚貨郎推著車進村，老遠就喊：“團子！看我給你帶啥好東西了！”

團子從屋里跑出來，貨郎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本舊書：“前兒在縣城收的，上面畫著好多小獸，你不是愛畫畫嗎？”

團子接過書，手指拂過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她從沒見過，卻一眼就認得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旁邊的圖畫里，青色的龍盤在云上，白色的虎踩著山巖，紅色的鳥燃著火焰，黑色的龜蛇纏在一起。

“是婆婆說的神獸！”團子眼睛亮了，小聲說，心里忽然暖暖的，像見到了很久沒見的朋友。

她不知道，這聲輕輕的驚嘆，已經順著風飄過了千山萬水——東海深處，困在污濁里的青龍忽然擺了擺尾；西岳之巔，沉睡著的白虎動了動耳朵；南溟之畔，朱雀的殘羽亮了亮；北冥之淵，玄武的龜甲上裂開一道細紋。

而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正趴在炕桌上，照著圖畫一筆一劃地畫。陳婆婆湊過來看，只見她畫的龍鱗一片是一片，虎爪的尖兒都帶著勁，一點不像個六歲孩子畫的。

“咱團子，將來準是個有大本事的。”陳婆婆嘆著氣說。

團子沒說話，只是看著畫上的白虎，忽然覺得它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她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畫紙，小聲問：“你是不是……在等我呀？”

窗外的風“呼”地吹過，好像有誰應了一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