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荒風卷著沙粒砸在臉上,蘇渺抬手抹了把額角的灰土,腳踝處那片金屬貼著皮膚發燙,像塊剛從灶膛里扒出來的鐵片。她沒停下,只把破布條又纏緊一圈,混在進城的流民隊伍里,低著頭,袖中青銅錐的棱角抵著掌心,提醒自己還活著。
城門守衛拿著長戟挨個盤問,見她衣衫襤褸、左臂滲血,倒也沒多攔,揮戟放行。她剛踏過門檻,身后一聲悶響,城門轟然閉合,像是把她和昨夜那場生死徹底隔開。
市集喧鬧撲面而來。叫賣聲、驢蹄聲、鍋鏟碰撞聲混作一團,蘇渺卻像聽了個寂寞。她貼著墻根走,耳朵豎著,專往茶寮、書攤、卦攤這類人堆里鉆。一壺劣茶換半個時辰的耳力,她邊喝邊聽,拼湊著只言片語。
“聽說欽天監昨兒抓了個瘋道士,嚷著‘九幽將開’,當場被拖進地牢?!?/p>
“噓——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敢說?”
“我可沒說,是風刮來的?!?/p>
蘇渺指尖在茶碗邊輕輕一敲。九幽。這詞兒熟。和古墓石門上的刻紋一個味兒,冷、硬、帶著點不講理的壓迫感。
她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在攤邊借了炭筆,憑著記憶畫下石門一角的符號——扭曲的線條纏繞成眼狀結構,中央一點凹陷,像被什么剜走過。
“老先生,”她把紙推給書攤老板,“這紋路,您見過嗎?”
那老頭原本低頭算賬,瞥了一眼,臉色“唰”地白了。他二話不說,抓起紙就撕,碎屑扔進爐膛,火苗“騰”地竄高。
“禁忌紋!”他壓著嗓子,眼神像看瘟神,“再問,命就留在這條街!”
話音未落,左右攤主紛紛收攤,布簾拉下,連賣糖葫蘆的都扛著桿子蹽了。
蘇渺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半截炭筆。她慢慢把筆尖折斷,扔進茶渣桶。行,這地方不興問問題,興閉嘴。
她退進一條窄巷,背靠土墻喘了口氣。左臂的傷口又裂了,血滲出來,把布條染成深褐色。她沒去碰,只盯著巷口。
信息封鎖得嚴實,但技術不會撒謊。機關是死的,符號是死的,能看懂它們的人,未必會怕一張紙。
巷子盡頭,一塊木招牌斜掛在檐下:“玄機坊——修鐘表、理機括”。字跡工整,末筆卻陡然鋒利,像刀鋒收鞘時帶出的一道寒光。
有意思。
她走進去時,銅鈴輕響。
鋪子里光線昏,但干凈。墻上掛滿各式懷表、齒輪、發條,工作臺上散落著鑷子、銅片、油壺。一個男人背對她坐著,低頭擺弄一塊懷表,手指修長,動作極穩。
“修表?”他頭也不抬,聲音平得像尺子量過。
“走不準了?!碧K渺從袖中取出那枚銅懷表——從尸變守衛身上摸來的戰利品,表面裂了,指針歪斜,齒輪卡死。
墨玄接過表,沒立刻拆,只用指尖輕輕撥了下表冠。咔噠。他眉頭微動。
“這表,不是市面貨。”
“撿的?!?/p>
“撿的?”他抬眼,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半秒,“能從死人手里撿到這東西的人,運氣不差,命也不小?!?/p>
蘇渺沒笑,也沒反駁,只道:“能修嗎?”
他低頭,擰開后蓋,鑷子探進去,輕輕一挑。齒輪松動,發出細微的“咯”聲。他忽然頓住。
蘇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齒輪邊緣,刻著一圈細密紋路,螺旋纏繞,末端收作一點凹陷。
和石門符號,神似。
墨玄沒說話,但手指停了三秒。三秒,在修表匠手里,夠校準五次游絲。
“這紋,”他聲音低了,“你從哪兒見的?”
蘇渺心里一緊。來了。
她沒直接答,反而往前半步,壓低聲音:“我在一座古墓的石門上,見過類似的?!?/p>
話音落,鋪子里的滴答聲仿佛都慢了一拍。
墨玄緩緩合上表蓋,抬眼盯她。那眼神不像看客人,像在拆一件可疑的機關。
“你從哪來?”
“荒原。”
“一個人?”
“現在是。”
“那門,你打開了?”
“沒開,但我知道它有弱點。”
墨玄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從臺角抽出一塊油布,蓋住一本泛黃冊子。動作快,但蘇渺還是瞥見了封面——“大淵工部·機括總要”。
她眼皮一跳。
這人,懂行。而且,怕人看見自己懂。
“你這表,”墨玄把表推回來,“修不了?!?/p>
“哦?”
“零件損毀太嚴重,缺的不止是齒輪,是‘魂’。”
“那要是有人能補呢?”
“補得了零件,補不了規矩?!彼讣恻c了點表殼,“這紋,不是裝飾。是鎖,也是標記。動它的人,得付代價?!?/p>
蘇渺笑了下:“我已經付過了?!?/p>
她卷起左臂衣袖。傷口猙獰,邊緣泛著暗灰,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部啃過。她沒掩飾,反而讓那傷正對著他。
墨玄瞳孔微縮。
“蝕炁?”
“你覺得呢?”
“你沒死,是奇跡。”
“我不信奇跡,”她收回袖子,“我信能活下來的,都有點本事?!?/p>
墨玄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起身,走到門邊,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轉身落鎖。
蘇渺沒動,手卻滑向袖中青銅錐。
他走回來,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瓷瓶,推到她面前。
“蝕炁外敷,只能延緩擴散。每天一次,別貪量。”
“為什么幫我?”
“我不幫你,”他淡淡道,“我幫這表上的紋。它不該爛在死人手里?!?/p>
蘇渺沒接瓶子,反而問:“你知道這紋的來歷?”
“知道一點?!?/p>
“能說多少?”
“能說的,都是廢話。不能說的,才值錢?!?/p>
“那咱們做個交易。”
“說。”
“你告訴我這紋的出處,我告訴你它是怎么被刻在一座千年古墓的石門上的?!?/p>
墨玄瞇眼:“你進過那墓?”
“不止進去,我還活著出來了?!?/p>
“多少人進去,多少人出來?”
“進去的,不知道。出來的,就我一個?!?/p>
他盯著她,像是在判斷她有沒有吹牛。半晌,他忽然笑了下:“你這人,膽子比命大?!?/p>
“不然怎么活得下來?”
“可你忘了,”他聲音沉下去,“有些門,開一次,就會有人知道你開過?!?/p>
蘇渺心頭一凜。
她想起腳踝那片金屬的灼熱,想起血滴在木樁上時的異動。她一直以為那是追蹤,但現在想來,更像是……某種回應。
“你是工部的人?”她問。
“曾經是?!?/p>
“為什么現在在這修表?”
“因為活得久的人,都學會了藏?!?/p>
蘇渺盯著他,忽然道:“你怕的不是朝廷,是這紋背后的東西。”
墨玄沒否認。他拿起那枚銅表,輕輕摩挲齒輪紋路,低聲道:“這紋,叫‘時瞳’。傳說它能窺見時間的縫隙。但凡碰過它的,要么瘋,要么死,要么……變成不該存在的東西?!?/p>
蘇渺呼吸一滯。
時砂之痕在她意識深處輕輕一顫,像被風吹動的蛛絲。
她剛想開口,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搜!上頭下令,所有外來的、形跡可疑的,一律盤查!”
“還有那家修表的,玄機坊,重點盯!”
腳步聲逼近,皮靴踏地,整齊劃一。
墨玄臉色一變,迅速拉開工作臺下方暗格,推給她:“進去,別出聲。”
蘇渺沒猶豫,鉆了進去。暗格不大,勉強容身,她剛合上蓋板,門就被踹開。
“奉巡城司令,查緝違禁機括!”
“沒人?!蹦曇羝椒€,“剛關門,準備收工?!?/p>
“這鋪子,最近修過什么古怪物件?”
“懷表、座鐘、風鈴,老本行?!?/p>
“有人來找你嗎?流民、外鄉人?”
“一個瘸腿老頭來修過算盤。”
搜查聲持續了一陣,翻箱倒柜。蘇渺蜷在暗格里,左臂傷口因擠壓傳來鈍痛,血又滲了出來。她屏住呼吸,手指貼著時砂之痕,感知著外界的每一絲動靜。
忽然,一滴血從袖口滑落,穿過暗格縫隙,滴在下方地板上。
血沒散開。
它像被什么吸引,緩緩流向工作臺角落——那本被油布蓋住的冊子下方,滲出一道極細的金線,與血相遇,瞬間融合,發出微不可察的“嗡”鳴。
墨玄站在臺前,背對著暗格,手指微微一顫。
門外,搜查的人正要離開。
蘇渺在黑暗中睜大眼,盯著那滴血,和那道金線。
工作臺下的地板,傳來極其輕微的“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