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荒道上的黑沙在蘇渺掌心滾燙,像一顆不肯安分的炭火。她沒松手,也沒把它扔了,反而將這粒追蹤她的“信標”輕輕按在了玄機坊密室那本古籍的封面上。
紙面微微震了一下。
墨玄瞇起眼,指尖懸在書頁上方半寸,沒敢立刻翻動。他記得這書是從城西廢驛里翻出來的,當時封皮上全是蝕炁留下的焦痕,像是被無形的火舌舔過。可此刻,那焦痕邊緣竟泛起一絲極淡的金紋,如同干涸河床突然滲出活水。
“它在反應。”蘇渺說,聲音壓得低,卻帶著點破案現(xiàn)場揭曉謎底的興奮,“不是被動污染,是……認親。”
墨玄抬眼看了她一眼,沒接話,只從工具袋里抽出一把薄如蟬翼的銅刮,沿著金紋走向輕輕一推。書頁發(fā)出細微的“嘶”聲,像是某種沉睡的東西被驚醒。
他們沒再提“玉衡觀星臺”,也沒再談什么祭壇、黑袍人、活體U盤。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搞清楚這本破書里到底藏著多少能要命的真相。
墨玄負責解碼文字,蘇渺負責“看”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她閉上眼,時砂之痕悄然展開,視野里的一切都慢了下來——塵埃懸浮在空中,銅刮劃過紙面的軌跡拖出微弱的光痕,而那被蝕炁覆蓋的段落,則像被濃霧遮住的山路,隱約有輪廓藏在深處。
“第三行,‘時砂非石,乃裂隙之淚’。”墨玄念出剛辨認出的句子,筆尖在草稿紙上快速記錄,“下面這句殘了……‘承炁者亡,引砂者——’,后面沒了。”
蘇渺的指尖貼上殘缺處,微觀時空感知順著紙纖維探入。剎那間,她“看見”了——不是字,而是一段被強行抹去的書寫過程:墨跡剛落,一道灰影掠過紙面,像有只看不見的手用砂紙一點點磨掉了內(nèi)容。
“不是自然損毀。”她睜眼,“是人為清除,而且手法很急。清除的人怕被人讀到。”
墨玄點頭:“工部內(nèi)部清理檔案時常用‘蝕漿’處理敏感內(nèi)容,但這本書沒經(jīng)過正規(guī)流程,痕跡不對。更像是……私人行為。”
“誰會偷偷改一本快爛掉的古籍?”蘇渺冷笑,“除非他知道這里面寫的,遲早會有人來找。”
她忽然將掌心那粒黑沙按進書頁中央。沙粒一觸紙面,竟自行游走起來,像螞蟻爬過地圖,最終停在一頁夾角處。
墨玄掀開那頁,瞳孔微縮。
這一頁的圖案與“時瞳”符號高度相似,但結構更復雜,中心多了一圈螺旋紋路,像是某種啟動裝置的圖紙。旁邊一行小字寫著:“子砂啟母門,逆流可歸途。”
“歸途?”蘇渺念了一遍,挑眉,“聽著像導航終點站。”
“更像是……坐標。”墨玄的手指輕輕摩挲那圈螺旋,“大淵時律司的實驗,從來不是為了預測未來,而是想打通回去的路。”
“回去?回哪兒?”
“他們沒寫。”他搖頭,“但‘子砂’這個詞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在你血觸發(fā)的那行字里,一次在這兒。說明它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某種繼承關系。”
蘇渺沉默了一瞬,忽然卷起袖子,露出左臂傷口。邊緣的灰斑還在緩慢擴散,像地圖上的占領區(qū)。她用銅絲在指尖劃了一下,一滴血落在那行“子砂啟母門”上。
血珠滾過紙面,沒被吸收,反而在接觸到螺旋紋的瞬間,整段文字驟然亮起,金光如絲線般浮空而起,組成一段短暫存在的符文陣列。
兩人同時屏息。
陣列只維持了不到三息,便轟然潰散,化作細碎光點沉入紙中。但就在消失前,蘇渺看清了最后一行浮現(xiàn)的字:
“母印未熄,子砂可引。”
她指尖一麻,一滴新的血滲出,正好滴在“引”字上。那字微微顫動,仿佛在回應。
墨玄猛地合上書,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別再試了。”他聲音沉,“你每用一次血,就等于在向整個蝕炁網(wǎng)絡廣播位置。剛才那道光,哪怕只亮了一瞬,也可能被某些東西看見。”
“某些東西?”蘇渺擦掉指尖血跡,“比如蝕炁教?還是……別的?”
“都一樣。”他將書塞進鐵匣,鎖上三重機關,“他們找的從來不是‘時砂’本身,而是能激活它的人。你不是鑰匙,你是啟動器。”
“那不還是鑰匙?”
“鑰匙不會自己走路,也不會流血。”墨玄盯著她,“而你,正在被‘時砂之痕’改寫。它不只是能力,是寄生。”
蘇渺沒反駁。她知道他說得對。自從那晚在古墓融合晶體后,她的身體就在一點點變化——心跳頻率偶爾錯亂,體溫忽高忽低,有時甚至能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瞳孔閃過一絲金芒。
她不是在獲得力量,是在被重塑。
“所以現(xiàn)在怎么辦?”她問,“縮在你這破作坊里等它把我吃干凈?”
“不。”墨玄從抽屜深處取出一疊泛黃紙頁,鋪在桌上,“我們得先搞清楚‘時砂’是怎么來的。源頭清楚了,才談得上切斷。”
紙上是幾份殘缺的工部文書抄錄,標題寫著“時律司第七次裂隙實驗記錄”。
“這是你早年整理的?”蘇渺掃了一眼。
“一部分。”他沒多解釋,只指著其中一段,“看這里:‘七印成陣,六印為引,子砂承母’。這是時律司內(nèi)部對‘時砂’激活機制的編號系統(tǒng)。‘第六印’,就是‘子砂承母’。”
“承母?”蘇渺瞇眼,“我娘叫蘇璃,她研究大淵文化一輩子……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
墨玄沒回答,只將一頁殘紙翻過來,背面是他手繪的符號對照表。其中一行寫著:“第六印·子砂承母——血脈共鳴,母啟門,子歸途。”
蘇渺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所以我是被我媽安排的局?從小讓我碰那些古物,帶我去考古現(xiàn)場,甚至默許我去偷那枚晶體……她根本不是失職的母親,是項目負責人?”
“我不知道她是誰。”墨玄終于開口,“但我知道,十年前,有個女人曾闖入廢棄的‘天樞’觀星臺,強行啟動了殘陣。那天夜里,整個北城的鐘表停擺了三分鐘。而我,是唯一一個修好了它們的人。”
蘇渺猛地抬頭:“然后呢?”
“她消失了。”墨玄聲音低下去,“只留下一塊燒焦的布條,上面有和你腳踝金屬片一樣的紋路。”
空氣靜了一瞬。
蘇渺忽然覺得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像是體內(nèi)有根銹鐵絲在緩慢抽動。她扶住桌角,呼吸略沉。
“你早就見過我娘的痕跡。”她緩了口氣,“所以你收留我,不只是怕蝕炁擴散,你是想通過我,找到她留下的線索。”
墨玄沒否認。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因為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她計劃的一部分。”他直視她,“還是……犧牲品。”
蘇渺笑了,笑得有點冷:“我現(xiàn)在連自己是不是‘我’都快不確定了。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不想當任何人棋盤上的卒子。”
她伸手翻開鐵匣里的古籍,直接跳到記載運輸記錄的章節(jié)。
“既然‘時砂’是實驗副產(chǎn)品,那就一定有產(chǎn)出地和流向記錄。工部再怎么封鎖,總得走流程。查檔案,比瞎跑強。”
墨玄皺眉:“舊工部三大檔案點,一個在欽天監(jiān)地庫,一個在廢工坊,還有一個在城南義莊的地下庫房。前兩個早被蝕炁教翻過,只剩義莊可能還有漏網(wǎng)之魚。”
“那就去義莊。”蘇渺合上書,“總不能指望它自己飛到我面前。”
“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適合行動。”墨玄按住她手腕,“剛才那道光已經(jīng)消耗了太多印記能量,再強行使用感知,可能會引發(fā)神經(jīng)紊亂。”
“那你說怎么辦?”她反問,“等他們先找到我?”
“我們可以先查公開記錄。”他取出一張舊城輿圖,“工部每月會向市署報備‘特殊物料運輸’,雖然不寫具體內(nèi)容,但路線和時間會有備案。只要對比幾次運輸記錄,就能推測‘時砂’的常見流向。”
蘇渺盯著地圖看了兩秒,忽然伸手點在城北一處標記上:“這里,每月初七都有車隊進出,路線固定,但市署記錄里從沒寫過載的是什么。”
墨玄眼神一凝:“那是通往‘玉衡’的舊道。但那條路三年前就塌了,怎么可能還有車隊?”
“所以記錄是假的。”蘇渺勾唇,“有人在用空車走流程,偽造運輸假象。真正的‘時砂’,早就換路線了。”
“或者……”墨玄低聲,“根本沒運出去。它一直藏在城里。”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同一個地方——那些被廢棄的工部作坊,地下可能還連著未登記的儲藏室。
“先去義莊。”墨玄收起地圖,“至少確認一下‘子砂承母’是不是真的和血脈有關。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母親留下的痕跡,可能不止一塊布條。”
蘇渺點頭,將古籍鎖回鐵匣。臨走前,她看了眼掌心的傷口。
時砂之痕在皮下微微發(fā)燙,像一顆埋進血肉的定時芯片。
她低聲說:“媽,你要我找的,到底是什么?”
話音落下的瞬間,窗外傳來一聲瓦片輕響。
她沒抬頭,只將銅絲發(fā)卡在指間一轉,順勢別回耳后。
墨玄已經(jīng)吹滅了燈。
密室陷入黑暗,唯有鐵匣縫隙中,一絲金光正緩緩滲出,映在蘇渺的鞋尖上,像一滴不肯落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