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下得毫無格調。
不像英倫三島那種纏綿悱惻、自帶憂郁BGM的細雨,這里的雨點又大又密,砸在奧斯曼風格的灰白屋頂和狹窄人行道上,噼啪作響,廉價得像失戀的眼淚,冰冷,還帶著塞納河左岸咖啡館隔夜濃縮咖啡渣的渾濁氣息。
林薇站在自己小小的公寓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窗外,路燈的光暈在滂沱雨幕中扭曲、破碎,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樣,糊成一團。幾個小時前,這里還上演著讓她胃里翻江倒海的一幕——她提前結束品牌活動,想給交往一年的男友朱利安一個驚喜,結果驚喜變成了驚嚇。門虛掩著,玄關散落著不屬于她的高跟鞋,臥室里傳來的聲音,足以讓她把精心準備的周年紀念小蛋糕直接糊在墻上。
真他娘的“驚喜”。
她猛地轉身,大步流星沖向浴室鏡子前那張小小的梳妝臺,仿佛那里是她的戰壕。鏡子里映出一張絕對稱得上明艷的臉,即使此刻眼底泛紅,鼻尖也帶著點狼狽的粉,也難掩五官的精致。尤其那雙杏眼,本該顧盼生輝,現在卻像是被暴風雨席卷過的花園。
“驚喜?”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嗤笑一聲,聲音帶著熬夜和情緒過山車后的沙啞,“Surprise,bitch!”
桌上攤開的眼影盤,是她今天的“心情日記”。出門赴約前精心描繪的“熱戀粉紅泡泡妝”,此刻被淚水、雨水和不爭氣的油脂暈得一塌糊涂。粉色愛心眼影糊在眼角,暈染開深色的眼線,活像被誰揍了兩拳,還混合著詭異的紫紅,簡直是大型翻車現場。完美詮釋了什么叫“粉紅色的回憶變成了兇案現場”。
這能忍?
她抓起卸妝棉,狠狠地摁在昂貴的眼唇卸妝液瓶口,浸透,然后毫不留情地覆上眼睛,用力擦拭。動作帶著一股子泄憤的狠勁兒,仿佛擦掉的不是暈染的化妝品,而是那個渣男虛偽的笑臉和她自己瞎掉的那部分腦子。黏膩的彩妝被卸妝液溶解,混著一點點生理性的淚水,在卸妝棉上留下骯臟的痕跡。
卸妝,如同剝掉一層虛假的糖衣,露出底下真實的、帶著瘀傷的疲憊。她看著鏡子里素凈卻蒼白許多的臉,深吸一口氣。悲傷?憤怒?難堪?去他媽的!生活博主“薇色生活”(Violet’sPalette)的幾十萬粉絲還等著她呢,就算心碎成二維碼,也得拼出個笑臉來!
打開環形補光燈,調整好手機支架,她甚至扯出一個練習過無數次的、屬于“薇姐”的標準營業微笑,盡管嘴角有點僵硬。屏幕亮起,直播間瞬間涌入熟悉的ID,滿屏的“薇寶晚上好!”“今天什么絕美妝容?”。
“晚上好啊,我的小薔薇們!”林薇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元氣滿滿、若無其事的脆亮,只有她自己知道喉嚨里哽著什么,“今天呢…嗯…不是美妝教程,也不是好物分享。”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湊近鏡頭,素著一張臉,甚至能看清眼下淡淡的青色,但那雙杏眼努力睜得很大,努力盛滿一種故作輕松的光。
“姐要宣布個事兒!”她清了清嗓子,語調上揚,像在宣布中了彩票,“你們的都市麗人薇姐,決定暫時…下線啦!我要,”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隨即揚起一個更燦爛、也更空洞的笑,“回去繼承家業了!”
彈幕安靜了一秒,隨即像被點燃的煙花,瘋狂炸開:
【????薇姐你說啥??繼承家業??】
【臥槽!信息量太大!薇姐你隱藏的富婆身份終于曝光了嗎?!】
【家業?什么家業?薇姐你家開礦的嗎?】
【繼承?聽起來好古早味…薇姐你確定不是被外星人綁架了?】
【啊啊啊薇寶素顏也美炸!但這消息更炸!】
【等等!薇姐你眼睛有點紅?剛哭過?發生什么了?】
【樓上+1!感覺薇姐今天狀態不太對勁啊!】
【繼承家業?該不會是那個傳說中的英國玫瑰園吧???】
【玫瑰園?!是我想的那個!有古堡有王子騎著白馬的那個嗎?!薇姐你要變公主了?!】
【前面的醒醒!但…英國玫瑰園?好像之前薇姐直播背景提過外公在那邊?】
【破案了!所以薇姐是被甩了才要逃去療傷吧???】
【彈幕真相了!肯定是那個法國渣男朱利安!薇姐別難過!玫瑰王子在等你!】
“玫瑰王子?”林薇看著那條飛速滑過的彈幕,差點沒繃住笑出聲,只是這笑意沒到眼底,反而扯得心口那點鈍痛更清晰了些。她甩甩頭,把那個名字連同那張惡心的臉一起甩出腦海。
“想什么呢!”她對著鏡頭翻了個嬌俏的白眼,努力維持著“薇姐”的颯爽人設,“什么王子不王子的,童話看多了吧你們?就一破…呃…風景還不錯的園子。回去陪陪我家老頭兒,順便吸吸氧,思考一下人生新方向。”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鏡頭,仿佛在點每個粉絲的額頭,語氣帶上點熟悉的、帶小脾氣的嬌嗔:“別瞎猜!姐好著呢!天大地大,搞事業最大!等我安頓好,帶你們云游玫瑰園!保證比巴黎的破天氣養人一百倍!”
又應付了幾句粉絲們七嘴八舌的關心和八卦,林薇果斷地比了個心:“好啦好啦,今天就到這兒!愛你們!等我滿血復活,原地起飛!”
干脆利落地按下結束直播的紅色按鈕。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巴黎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窗戶,單調,冰冷,令人窒息。公寓里殘留著朱利安上次來時送的香水味——一款號稱“斬女香”的、甜膩又充滿攻擊性的商業香氛。那味道此刻鉆進鼻腔,混合著雨水的潮濕霉味,讓她胃里一陣翻攪,惡心得想吐。
目光掃過梳妝臺角落那個礙眼的香水瓶。瓶身設計浮夸,金色的液體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廉價的光。
“斬女?呵,斬垃圾桶還差不多!”
沒有絲毫猶豫,她抬起腳,穿著柔軟家居拖鞋的腳丫子帶著十足的嫌棄和力道,精準地踹在那瓶香水的瓶身上。
“哐當——嘩啦!”
瓶子飛出去,撞在墻角的金屬垃圾桶邊緣,碎裂開來。粘稠的金色液體混合著玻璃碎片濺了一地,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瞬間爆炸般彌漫開來,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林薇皺緊鼻子,厭惡地用手在鼻尖扇了扇風,仿佛驅趕一只惡心的蒼蠅。
“垃圾,就該待在垃圾桶里。”她低聲咕噥了一句,語氣冰冷。
不再看那一地狼藉,她轉身開始瘋狂收拾行李。動作麻利得像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帶著一種逃離戰場的決絕。漂亮的裙子?塞!心愛的限量眼影盤?必須帶上!拍vlog的器材?吃飯的家伙不能丟!至于那些承載著“巴黎浪漫回憶”的小物件?一個眼神都欠奉,通通掃進記憶的垃圾堆。
十二個小時后。
引擎的轟鳴聲消失,輪胎碾過濕漉漉路面的沙沙聲也歸于寂靜。車門被推開,一股清冽、濕潤、帶著濃郁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
英國。肯特郡。濕漉漉的清晨。
這里的天光是一種柔和的灰白,不像巴黎雨后的那種沉重陰郁,反而透著一種被水洗過的清透感。薄霧像輕紗一樣縈繞在遠處起伏的綠色丘陵間,近處,視線所及,是無邊無際的、深深淺淺的綠。而在這片遼闊綠意的中心,矗立著一片令人屏息的色彩海洋——外公林國棟的玫瑰園,“薇園”(VioletGarden)。
林薇拖著行李箱站在碎石小徑上,長途飛行的疲憊還殘留在四肢百骸,但胸腔里那顆從巴黎就一直揪緊、發冷的心,卻在接觸到這片空氣的瞬間,奇異地被熨帖了一下。那些喧囂的背叛、刻意的堅強、強撐的瀟灑,像退潮一樣暫時隱去,留下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
“薇薇!”
一個中氣十足、帶著濃濃鄉音和無法掩飾喜悅的蒼老聲音響起。林薇循聲望去。
小徑盡頭,那棟爬滿常春藤的古老石屋門口,站著她的外公,林國棟。老人家穿著洗得發白的卡其布工裝褲,外面套著沾了點泥點的深綠色園藝馬甲,背脊依舊挺直,像園子里那些經歷風雨的老玫瑰莖干。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飽經風霜的臉上此刻笑開了花,每一道皺紋都舒展開來,寫滿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歡迎。
而比外公身影更快沖過來的,是一團金燦燦、毛茸茸的旋風!
“汪!嗚——汪汪!”
“陽光!Sunny!”林薇驚喜地喊出聲,臉上的疲憊瞬間被發自內心的笑容取代。她剛放下行李箱,那只名叫“陽光”的金毛大狗已經炮彈一樣沖到跟前,兩只濕乎乎、沾著草屑泥點的大爪子毫不客氣地搭上了她剛換上的干凈米白色風衣,巨大的尾巴搖得像裝了電動馬達,瘋狂掃蕩著她的腿,喉嚨里發出激動又委屈的嗚咽聲,濕漉漉的鼻子拼命往她懷里拱,熱烘烘的舌頭試圖舔舐她的臉頰。
“哎呀!Sunny!我的衣服!全是你的泥爪印!”林薇被它撞得一個趔趄,嘴上嫌棄著,手卻早已緊緊摟住了大狗溫暖厚實的脖子,把臉埋進它帶著陽光和青草味道的蓬松毛發里,貪婪地呼吸著。這沉甸甸、熱乎乎、全心全意的依戀,比任何語言都更能撫慰人心。
“好了好了,陽光,下來!沒規矩!”外公笑呵呵地走近,拍了拍金毛的大腦袋。陽光不情不愿地放下爪子,卻還是緊貼著林薇的腿,尾巴搖個不停。
林國棟上下打量著外孫女,睿智溫和的眼睛里帶著洞悉一切的關切,但更多的是重逢的欣慰。他沒有問巴黎,沒有問為什么突然回來,只是伸出布滿老繭卻溫暖寬厚的大手,用力揉了揉林薇的發頂,像她小時候那樣。
“回來就好,薇薇。”老人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回來就好。”
簡單的四個字,像一把鑰匙,輕輕捅開了林薇心口那道強撐的閘門。一路上的委屈、憤怒、強裝的若無其事,在這熟悉的溫暖和毫無保留的接納面前,差點潰不成軍。她鼻尖猛地一酸,趕緊低下頭,掩飾性地蹭了蹭“陽光”的腦袋,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走,進屋!你蘇琪姐給你烤了你最愛的司康餅,還熱乎著。”外公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引著她往石屋走。
腳下的碎石路發出細碎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的清新和隱隱約約、沁人心脾的玫瑰冷香,若有若無,絲絲縷縷。林薇貪婪地呼吸著,感覺巴黎那令人窒息的陰霾正在被這清冽甘醇的空氣一點點驅散。
剛踏上小屋古樸的木制門廊臺階,林國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腳步頓住。他轉過身,變戲法似的從他那件沾著泥點的園藝馬甲大口袋里,掏出一把錚亮、握柄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園藝剪。
“哦,對了,”老人把沉甸甸的園藝剪不由分說地塞進林薇手里,粗糙的剪身帶著他掌心的溫度,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林薇微微一怔。外公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依舊溫和,但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林薇熟悉的、帶著點精明和期許的光芒。
“回來得正好,”外公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園子里這兩天,有樁‘大生意’要上門。”
他朝遠處那片在薄霧晨光中若隱若現、仿佛籠罩著一層淡金色光暈的玫瑰園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補充道:
“說是…專門沖著咱們‘薇園’最好的玫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