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春,屋子里卻還是冷的厲害。
釉青像往常一樣抱著新燒的炭火進屋,遠遠的就看到自家主子正低頭摩挲著手腕上溫潤的玉鐲,神色平靜,看不出在想什么。
“怎么病了一場醒來,小姐好像就變得沉穩了許多?”
她放下手中的火盆,瞅著自家姑娘好奇地嘀咕道:“放在以前,那可是咋咋呼呼的,滿屋子跑,今天竟在榻上靜臥了這么久,真是難得。”
魏紫在一旁修剪花枝,聞言輕輕敲了她的額頭,嗔怪道:“去去去,左右磕著腦袋的不是你,竟敢打趣起姑娘來。”
她們聲音很小,但在這安靜的屋子里也并非聽不到。
魏紫怕她們吵到塌上之人,便回頭看了看,只見那少女眉頭緊皺,一副思緒不寧的樣子,便將手中的活計放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這才上前幾步掀開簾子,小聲詢問道:“姑娘餓了沒?小廚房的粥熬好了,要不要嘗嘗?”
塌上的少女神色恍惚,似乎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抬眸看了看簾邊的丫鬟,眼神微閃——
其實她,并非是她們的主子。
她,乃是千山宗奉淵真君座下親傳極意仙子。
正如傳聞所說,因為祛靈陣的原因,她在長老會幾個老匹夫的壓制下一個不敵,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地現出了靈體,被當成一縷幽魂滅殺在了祛靈陣內。
然而,天地良心,她并非是什么孤魂野鬼,正相反,她是無盡之地深處孕育而生的法器,是奉淵真君擊敗了三大神獸才收入座下的驚世法器白玉如意扇的器靈!
唯一不同的是,作為一個器靈,她擁有了許多連常人都無法擁有的東西:奉淵真君說她道心純凈,乃是能帶領千山宗成就大業的曠世奇才,所以遍尋天下香火,好不容易才終于為她塑造了一個金身,讓她可以以宗主親傳的身份隨侍左右,并賜道號水鏡,寓意心境如水中月鏡中花,永遠無暇。
可,就是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師長,她想守護一輩子的主人,卻突然坐化了。
她有些想不起來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了,腦子里好像有一團漿糊堵著,阻止著她回憶事情的經過,而門內幾位長老的眼神更是露骨,幾乎把懷疑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是以,當傳位儀式上幾個長老忽然逼宮,讓她交出掌門扳指的時候,她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她甚至覺得自己并非人類,好像也確實不應該接管千山宗,影響凡人的氣運。
只是,有一件事卻讓她感到十分的難以理解……
即那道祛靈法陣。
那法陣,怎么會如此巧合,不偏不倚的,正好將師尊的寢殿、乃至于整個棲云洞都籠罩在了其中?
就好像是知道她會去,所以專門準備的似的……
人這種生物,一旦開始懷疑某件事情的真實性,思緒就會再也止不住的往奇怪的方向想。她做了這么多年的人,當然也不例外,甚至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師尊的死,會不會也并非是壽元已盡?是不是有人為了對付他們師徒倆,特地做了一個局?
她將整個宗門內最近遇到的一些異常情況都梳理了個遍,從長老會幾個老頭子到自己兩個不成器的師弟,再到門下最近遇到的所有稀松平常的事情,事無巨細的全都回憶了個遍,可任她絞盡腦汁,也還是沒能想明白現在變成這樣到底是為什么。
師尊的驟然離世是一個謎,她有太多的猜測,也有太多的懷疑。但若要尋得真相,僅憑她現在的凡人之軀是絕對沒辦法觸及的。
她必須活下去,必須變強,必須比以前還要強,才有可能窺探到事情的真相!
眼中的氣焰升騰不熄,連帶著她的胸口都不由得微微起伏,直到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才終于回過神來了一些。
旁邊的魏紫見她在神游中又不小心將指甲掐進了肉里,,頓時驚叫一聲,連忙上前來掰開她的拳頭,心疼道:“哎呀,姑娘!大夫不是說了嗎,有什么事別埋在心里,別多想,過去了就過去了!那靈根測試……咱們不去也罷!”
靈根測試?
魏紫的話仿佛是個什么開關,極意微微一愣,腦子里忽然浮現出了一些關于原主身世的信息來。
原主姓康,名海月,在前不久的康家宗派靈根測試中不知怎么的竟喚出了一個作亂的惡靈……生生給嚇死了。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原主的身世,其實并不太上得去臺面。別看她如今錦衣玉食,萬事不愁,甚至還有兩個丫鬟隨侍,事實上,她只是一個私生女。
——是的,康海月的母親白音音,與康家三爺康遠山相識于凡人之地,兩情相悅,由此做了他的紅顏知己,只是沒想到,這個人,竟是個有妻的!
他的正牌夫人應娘子也是出自修仙世家,娘家勢力雄厚,在知曉了自己的丈夫和白音音的“兩情相悅”后,她怒不可遏,幾次三番追殺于她們母女二人。康遠山起先還能與她相抗,可沒多久就迫于族中長老與康家家主康振風的壓力,不得不抽身而出,袖手旁觀,只能偷偷的救濟康海月她們娘倆。
畢竟還是個小小少爺,靠的就是康家給的幾分窩囊錢過活,所以他不能因為她們而與康府幾位長老或應家翻臉,他什么都不敢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是以,在原主的記憶里,七歲之前的她,幾乎全都在野外和母親一同逃生。
直到后來,白音音厭倦了四處奔逃的日子,最終還是決定伏低做小,主動求和,愿意從此以后一切都以應娘子馬首是瞻,由此,才終于被作為妾室抬進了康家。康海月不懂,不明白娘親明明不快樂,為什么還是要進康家,但她卻告訴她說:“月兒,沒事的,只要我們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待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雖然白音音已經盡量退讓了,但那位大夫人卻不是個好相與的,沒了追殺她們母女的理由,她明面上“笑瞇瞇”,接納下了她們母女二人,實際上卻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處處打壓!
康海月年紀小,不懂成年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再加上白音音的勸慰,因此是真心的以為只要能和父母家人在一起,受些委屈也沒什么,只是卻沒想到,那位應娘子卻狠毒非常,她打壓她們的第一步……就是殺死白音音!
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久到此時都已經取讀不出來康海月那時候看到的原原本本的情況了。她只知道原主病了許久,每日渾渾噩噩的,等到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白音音就已經不在了。
——沒有了娘親在世,康海月一個孤女,既無人脈,又無能耐,還有多大的本事能翻天?
極意不由得嘆了口氣。
事實也確實如此,清除了白音音這個障礙后,康海月便成了應娘子唯一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了。
為了打壓她,應娘子對她的盤剝和欺壓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稍不順意便是打罵!
但這樣的環境很明顯加速了康海月的成長,仿佛一夜之間,她就變成了一個大人。她與康遠山商定計謀,約定五年內必須拿回掌家權,假裝生病燒壞了身子,柔弱不能自理,就此依附于大娘子與其女,低眉順眼,被作為最沒用的,最構不成威脅的那個人留在了她們身邊,做了一條可以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她的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
康遠山在她的指導下果然不負眾望,短短四年時間便展現出了極其睿智且富有遠見的商業頭腦,為康家賺的盆滿缽滿,也終于有了與家主康振風談條件的底氣。他據理力爭,終于將康海月的名字寫進了族譜,康海月這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院子,有了自己的婢女!
所以,準確來說,她現在已經不是“私生女”了。
這件事進行的很隱秘,直到這次十年回來一次的康家大老爺康臨淵回來,瞞著應娘子拜了祠堂,才算徹底辦妥,應娘子勃然大怒,對她的殺心幾乎已經擺在了明面上!
再沒多久,就出了引出邪祟事件……
接下來的記憶就很新鮮了,靈根測試上,原主是第一個開始測試的。
剎那間,驟起的黑霧一窩蜂的涌出,驚得她踉蹌半步,胸腔里的心跳還未蹦到嗓子眼,那霧便突然凝成了一道黑紫色漩渦,將她整個人兜頭罩住。
陰影從頭頂壓下來的瞬間,她渾身血液都凍成了冰碴。她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只知道一片朦朧黑霧中,睜開了一雙眼睛,俯視著眾人。
鼻息間盡是腐葉混著鐵銹味的腥氣味道,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卻連退半步的力氣都沒有了,黑霧裹著陰風卷過發梢,她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四肢僵硬得像泡在冰水里,唯有心臟在喉嚨里狂跳。
雖然那幾個小仙師們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符紙也是不要命一般往康海月身邊飛來,但都如同石子沒入深潭,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
最后還是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仙師道士怒吼一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將它壓制住了。
不過這番他們并沒有將那東西完全擊退。它被打痛了,怒吼一聲,陰惻惻地掃視了全場人一圈,瞬間鉆回地里不見了。
歷經此等變故,原主驚駭的無以復加,三魂七魄一下子就丟掉了兩魂三魄,整個人也變得癡癡傻傻,瘋瘋癲癲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還是有人將她敲暈了,才送回的房內。
但她的狀況,已經是無力回天。
說來也怪,這副身體似乎對一切虛無之氣都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包括極意。
當時,她在祛靈陣中奄奄一息,既無法逃脫,又不能回到棲云洞進入本體白玉如意扇內。
危急之下,一股強烈的呼喚感將她淹沒,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就已經附身在這具身體里了。
雖然不太確定,但她感覺,可能是她的本體本就是玉器的原因,意外鏈接到了原主手上的白玉鐲中。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原主娘親留下的遺物,只怕也不是個什么尋常物件,否則,是萬不可能將原主這原本應該魂歸天外的剩下一魂四魄收入其中的。
極意摸了摸腕上的鐲子——真正的康海月,在這里。
康海月已死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極意——不,從現在起,應該叫她康海月了——眉眼微沉,默默的想:等什么時候找到合適的機會了,一定好好的送你去超度。
這一輩子太苦了,希望下一世,你能生在一個和平安穩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