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瀾，到了廣州別忘了給媽報個平安！」母親喘著氣追到站臺邊，手里還拎著一包用舊報紙草率包起來的橘子——那模樣，有點像小時候她趕集匆忙包好的早點。列車鳴笛，把她的話聲隔成斷續的碎片。

林瀾把行李塞進車廂上方的架子，轉身接過那袋沉甸甸的橘子，透過即將關上的車門縫對母親喊：「放心啦，我有醫保也買了社保，還搶到了人才公寓的位置呢。」

母親嘴唇動了動，好像還想囑咐些什么，但汽笛早已不耐煩地催促著人流后退。玻璃門合上時，林瀾目送熟悉的小站名逐漸遠去——藍白色的燈箱很快被晨霧吞沒，只剩下銀亮亮的一條鐵軌，被春雨敲打得如同鏡面一般。

手機這時候震了一下，是李晴發來的微信：

——「聽說你拿下城央那個運營崗位啦？真的要辭掉縣里的穩定編制？」

——「嗯，是啊。」

——「鐵飯碗不好嗎！戶口怎么辦？」

——「積分入戶。」

林瀾敲下一句曾在課堂黑板角落抄過的話，「舊岸如果舍不得告別，新潮水又怎么能靠岸。」既算是回復李晴，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車輪飛馳。窗外大片油菜花被鐵軌切割成拼圖塊，中間還夾雜著最后幾間沒拆完的老瓦房。有意思的是，這條高鐵開通頭幾年，她跟老師們來搞社會實踐，那會兒父親還在鎮上磚瓦廠做事，母親則守著村口日雜鋪。

時間晃過去十年，高鐵把這小地方和大灣區拉近成所謂“一小時圈”。父親工廠倒閉后改行跑網約車糊口；母親的小店也變成了幫各路商家寄快遞、收退貨的新玩法。林瀾繞了一圈學新聞，卻陰差陽錯扎進互聯網平臺，現在專管社區女性就業項目。

乘務員推餐車走過走廊，廣播機械地循環：

——「本次列車將停佛山。持居住證滿一年且已繳納社保者，可申請積分落戶……」

身邊有人開始調換箱包，有人借機補妝，大多數人卻窩耳機里刷短視頻，一副與世無爭模樣。這讓林瀾突然想起HR曾問她，“為什么選我們？”

“我想看看多棱鏡外還有什么世界。”她答得并不圓滑。

面試官笑了笑，卻沒反駁什么。后來通知書里，他竟特意用筆寫了一句祝福：「愿你始終保持自己的折射角。」

列車鉆進隧道時，燈光忽暗忽明，好似替她悄悄整理回憶。

小時候跟父親去縣糧站領米票，在斑駁墻壁下排隊等候。計劃生育紅字標語醒目刺眼：『少生優生』云云。一群大人端搪瓷杯苦等號碼，如同等待救濟品降臨。

如今超市米袋堆比小山高，優惠信息閃爍不停，而弟妹合法出生沒障礙，只是爸媽力氣和存款都經不起再養一個娃。所以獨女身份，自然就挑起全家老小所有期望。

但這些期許，很難像考分或KPI那樣清楚量化。有時候，它只是凌晨一點媽媽直播后臺發來的“加油”，或爸爸群里不厭其煩轉來的“95后碩士辭職返鄉養鵝”熱帖。

最難拿捏、也是最常自問的問題，其實是：“我到底是誰？”

放到身份證上，她歸屬于‘HEN省嘉川縣’；工作證則印著‘廣州市越秀區’；而平臺系統里，她不過是‘Z世代新女性’、‘灰度測試用戶’中的隨機一員罷了……

每道標簽都像呼嘯而過的站臺牌，看似精確，其實從未為某個人停下腳步。

廣播提醒即將抵達目的地，人們紛紛起身準備下車。同排西裝男忽然低聲提醒她：「姑娘，你鞋帶松開啦。」

彎腰系鞋帶時，窗外城市天際線已經映進玻璃，高樓燈火密集得好似心電圖脈搏。一呼一吸之間，總覺得無數異鄉人的命運被這片霓虹串聯起來。在那一刻，她突然對自己的位置生出了一絲莫名踏實感——哪怕玻璃頂蓋遙不可及，但至少現在，她正搭乘電梯朝它慢慢升去。

隨著門打開，一股暖濕空氣撲臉而來。林瀾拖著箱子踏SH市平臺，這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媽：瀾瀾，今年家里的桐花也開啦，有空回來看看呀！」

“好！”林瀾只打出一個字，就把手機往兜里一塞。

高鐵緩緩駛離，風撩起外套衣擺。背影輕盈得像剛飄落的桐花瓣，卻偏偏在石板路踩出篤定腳步聲，每一步仿佛都落在未來某個坐標點上。

出了站口，混雜汽車尾氣和珠江濕潤氣息一起涌進鼻腔，讓人瞬間意識到南方已換季節。從導航app找準方向，她拖箱穿梭在人海中，各種方言此起彼伏：粵語夾雜潮汕話、客家話，還有各種普通話腔調交錯亂入。不知怎地，就想起大學文學課老師講過一句有趣的話：“語言既是隱形密碼，也是認祖歸宗的大門。”

地鐵擁擠異常，人群把林瀾推搡進二號線后門自動關閉。廣告屏幕循環播著房貸、培訓班還有醫美推銷。不遠處，一個職業制服女孩貼靠扶手，小聲抱怨電話另一頭：“媽，這月還是攢不到錢……租金漲，還欠花唄……”聲音很快被隆隆列車掩埋干凈。

窗口飛速掃過那些站名：公園前、紀念堂、越秀公園……每一個名字都是歷史殘影。而自己，不過是在這里找一個可暫棲之所，用幾年的青春換張新的身份證明書罷了。

廣播響，“江夏到了。”林瀾提前擠向出口。這就是人才公寓所在之地，以前破敗城中村，如今搖身變作無數漂泊年輕人的臨時港灣，也許明天就有人搬走，也許剛有人入住，如河流，從不停歇。

沿街，全是一色白色新樓，下樓就是連鎖便利店、快遞柜、共享單車碼放整齊，每一樣都精準高效到讓人生疑溫度何在。找到自己樓棟刷卡進去，上電梯途中看到墻壁貼滿規矩提示，大寫加粗警示字眼叫人忍俊不禁，“禁止喧嘩”“請保持衛生”。

十二層1208號房間鑰匙插進去的時候，她心跳莫名漏半拍。一室一廳空間剛好夠轉身，比不上老家的寬敞隨意，可爐灶桌椅應有盡有，對面陽臺偶爾能看見鄰居煮飯炒菜或對電腦罵娘，小日子的煙火味橫貫整棟樓傳來，讓這個標準化盒子略添些真實質感吧？

行李箱放角落，從帆布袋里摸出母親給的橘子。一剝皮香氣冒出來，那滋味甜酸交雜，不由自主讓人想到三月老家的田野風吹過稻田泥土混合柑橘皮屑的味道。手機又響，是父親發消息：

—“閨女，到地方了嗎？安全不？”

—“挺好的，有門禁、有監控。”

—“那就安心。我這兩天跑滴滴認識一個同行，說廣州機會多，你努力干！”

看見這些文字時，不禁腦補出父親孤零零坐出租屋板凳上，用老人機笨拙敲鍵盤畫面的憨態。他們這一輩雖與互聯網時代總隔半層霧紗，但總努力用自己方式支撐孩子選擇，這份愛藏在平淡交流字縫中，比任何大道理更靠譜吧？

夜色漸濃，她出去繞附近瞎逛消食。有24小時便利店、有沙縣夜宵攤、有招兼職奶茶鋪，再拐彎就是一家小書店，新書展臺赫然立一本《新時代女性身份認同》的封面橫幅，很抓眼球呢！

踮腳看屋內情景，一群年輕人在咖啡桌旁探討問題，其中短發女孩神采飛揚揮舞手中的書頁，要不是怕唐突真想沖進去聽兩句。這場景讓林瀾忍不住揣測，是不是讀書會？還是創業討論？生活細節，就是這樣充滿偶遇和未知的小驚喜吧？

回到房間已近八點洗澡換衣服，然后翻資料準備明早正式入職手續，一摞文件攤在桌面，包括合同復印件學歷證明租賃協議等等。這些紙張猶如拼圖碎片，把陌生城市與自己的新身份拼湊起來，一個完整輪廓漸漸浮現，又好像隨便哪個微風都能吹亂一點順序……

微信九點半報平安給媽媽，說“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第一天正式報道。”很快收到回復，還有那個傻乎乎的大笑表情貼圖。“記得早點睡別熬夜。”

關掉臺燈鉆進床鋪，只屬于自己的這一隅靜謐終于降臨下來。但窗外依舊流動霓虹色彩斑斕投射進玻璃，與遠處轟鳴夜行列車以及偶爾幾聲汽車喇叭交織成背景樂章，對初來乍到的人來說既陌生又奇妙，卻不會令人生怵，多多少少反倒添幾分期待意味？

困倦襲來前最后一秒鐘，不知為何浮現高中語文老師說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自己戲劇主筆，不過并非人人都有勇氣寫轉折劇情。”至于她嘛，這位來自嘉川縣的小鎮姑娘，此刻正嘗試翻開人生全新章節，那感覺比教科書精彩太多，因為沒有劇透！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新一天、新角色、新篇章等待登場，說不上憧憬，但至少鼓起勇氣，再一次邁步進入珠江新城CBD辦公樓宇。不論玻璃頂棚是否懸掛于頭頂，總歸已經來到最近距離，就差伸手觸碰一下未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