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州的雨,總帶著一股子纏綿的濕意。
暮春時節,沈府后院的芭蕉葉被夜雨打得沙沙作響,水珠順著葉尖墜進青石板縫里,暈開一圈圈深色的痕。沈寧辭坐在窗邊翻醫書,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目光卻落在廊下那抹玄色身影上。
嚴汣鶴正替她收廊下晾曬的藥草。他穿著家常的直裰,烏發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著,側臉線條利落如刀削,偏生膚色是冷玉般的白,被廊外的天光一照,竟有種近乎妖異的昳麗。他動作輕柔地將曬干的薄荷、紫蘇分門別類,指尖偶爾觸到葉片上殘留的水珠,便有細碎的涼意漫開。
“兄長,”沈寧辭合上書,聲音被雨聲濾得溫軟,“這幾日雨水多,藥草晾不干,不如挪進暖閣烘著?”
嚴汣鶴回頭時,眼底的清冷恰好被笑意沖淡:“無妨,明日放晴便好了。”他走近窗邊,袖擺帶過一陣清冽的草木香,“在看《千金方》?”
“嗯,祖父留下的批注有些地方看不懂。”沈寧辭將書推給他,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背,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她今年十六,正是豆蔻年華,對著名義上的兄長,心頭總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嚴汣鶴拿起書翻看,長睫垂落時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比她大五歲,當年沈父在城外撿到這個失憶的少年,見他眉眼周正,又憐他無家可歸,便收作義子。這些年他待她極好,陪她讀書,護她周全,府里下人間私下都說,嚴公子待小姐,比對親妹妹還上心。
“這里,”他指著一處批注,聲音低沉悅耳,“祖父是說,附子配伍干姜,需得看病人脈象虛實,若是陽虛至極,反要用輕量附子引火歸元。”他抬眼望她,目光深邃如潭,“明日我陪你去藥鋪,找掌柜拿些陳年附子來試?”
沈寧辭點頭,臉頰微熱。她自幼跟著祖父學醫,旁人眼中枯燥的醫理,在她看來卻是最有趣的學問。嚴汣鶴雖不是學醫的,卻總能一點就透,有時甚至能從兵法、算學的角度給她新的啟發。
正說著,管家沈忠匆匆進來,臉色有些凝重:“公子,小姐,前廳有位京里來的大人求見老爺,說是……吏部的李主事。”
嚴汣鶴翻書的手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父親今日不是休沐嗎?京里的官怎么會突然來鶴州?”
沈忠壓低聲音:“小人聽門房說,那位李主事態度倨傲,還帶了不少隨從,不像是尋常拜訪。”
沈寧辭心里咯噔一下。父親沈敬之是鶴州本地的五品通判,官階不高,平日與京中官員少有往來。吏部主事雖只是六品,卻握著地方官的考核任免權,這等人物突然到訪,絕非好事。
“我去看看。”嚴汣鶴將醫書放回案上,語氣平淡,“你們在房里待著,別出來。”
他轉身時,沈寧辭瞥見他袖管下露出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極淡的疤痕——是去年她被惡犬追趕時,他為護她被咬傷留下的。那時他流了很多血,卻笑著說“一點小傷,不礙事”。
嚴汣鶴走后,沈寧辭坐不住了。她推開窗,借著雨聲的掩護,隱約聽見前廳傳來爭執聲。李主事的聲音尖利刺耳,像是在質問什么,而父親的聲音帶著隱忍的怒意。
“……沈通判,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哼,還敢狡辯?有人揭發你私通北狄,證據都在這兒了!”
私通北狄?沈寧辭渾身一涼。北狄是王朝的宿敵,私通外敵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父親一生清廉正直,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她攥緊衣袖,指節泛白。忽然想起前幾日嚴汣鶴深夜外出,回來時衣上沾著泥點,她問起,他只說是去給她買愛吃的糖糕。當時她并未多想,此刻想來,他那晚的神色分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難道……他早就知道會出事?
正思忖著,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寧辭慌忙關窗,卻見嚴汣鶴快步進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他反手鎖上門,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油布包。
“阿辭,聽我說,”他語速極快,眼神卻異常堅定,“父親被人陷害了,李主事是來抓人的。我們必須走。”
沈寧辭腦子一片空白:“走?去哪里?父親他……”
“沒時間解釋了!”嚴汣鶴打開油布包,里面是兩小瓶藥粉和一套粗布衣裳,“這是我早就備好的。這瓶是假死藥,服下后會脈息微弱,狀似身死;這瓶是解藥,半個時辰后用溫水送服。換上這身衣服,我們從后院的密道走。”
他的鎮定讓沈寧辭漸漸冷靜下來。她看著嚴汣鶴,忽然問:“兄長,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對嗎?”
嚴汣鶴動作一頓,眼底閃過復雜的情緒,最終只是點頭:“此事牽扯甚廣,日后我再慢慢告訴你。現在,聽話。”
沈寧辭不再多問,迅速換好衣服。粗布麻衣磨得皮膚有些癢,卻讓她清醒了幾分。她將那瓶假死藥攥在手心,冰涼的瓷瓶硌得掌心生疼。
“父親怎么辦?”她聲音發顫。
“我已經安排沈忠拖延時間了,”嚴汣鶴從床底拖出一塊石板,露出黑黝黝的密道入口,“父親是被冤枉的,總有洗清冤屈的一天。我們活下去,才有機會救他。”
他率先跳進密道,伸手來拉她。沈寧辭望著他伸出的手,那只手曾為她描過眉,為她研過墨,此刻卻要帶著她逃離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她深吸一口氣,握住他的手。
密道里又黑又窄,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嚴汣鶴一手舉著火折子,一手緊緊牽著她,腳步沉穩。沈寧辭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他溫熱的掌心傳來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微光。嚴汣鶴示意她停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銀哨子:“出去后,沿著護城河往西走,那里有艘烏篷船等著。若是我半個時辰后沒到,你就先上船,讓船夫送你去江南,找一個叫蘇文淵的人,報我的名字,他會收留你。”
沈寧辭心頭一緊:“你要去哪里?”
“我去引開追兵。”嚴汣鶴摸了摸她的頭,動作溫柔,“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他將那瓶解藥塞到她手里,“記住,半個時辰后再服。”
他推開門,外面是沈府后院的柴房。此時外面已亂作一團,喊殺聲、瓷器碎裂聲混雜著雨聲傳來。嚴汣鶴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太多她讀不懂的情緒,隨即轉身沖了出去。
“嚴公子跑了!快追!”
“別讓他跑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沈寧辭靠著柴房門滑坐在地,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她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咬著牙掏出假死藥,仰頭服下。
藥粉入口極苦,順著喉嚨滑下,很快便有一股寒意從丹田升起,四肢百骸漸漸失去力氣,眼皮越來越沉。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仿佛又看到了廊下那個替她收藥草的身影,玄色衣袍在風中微動,像一只即將展翅的鶴。
不知過了多久,沈寧辭被一陣顛簸驚醒。她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艘烏篷船的艙里,身上蓋著粗布被子。窗外傳來潺潺的水聲,還有船夫搖櫓的吱呀聲。
她摸了摸自己的脈,跳動平穩有力,顯然是解了藥。看天色,已是深夜,雨不知何時停了,一輪殘月掛在天上,灑下清冷的光。
嚴汣鶴不在船上。
沈寧辭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掀開被子走出艙外,只見船夫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見她出來,憨厚地笑了笑:“姑娘醒了?嚴公子讓我照顧好你,說他隨后就到。”
沈寧辭點點頭,走到船尾坐下。護城河的水帶著涼意,倒映著天上的殘月,碎成一片晃動的銀輝。她想起白日里的種種,父親的安危,嚴汣鶴的神秘,還有那句沒說出口的“你的仇,我陪你報”——那是前幾日她無意中聽到他對著月亮低語,當時她只當是聽錯了。
現在想來,他的身上,藏著太多秘密。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夾雜著吆喝聲。沈寧辭心頭一緊,船夫也慌了神:“姑娘,好像是追兵!”
沈寧辭迅速冷靜下來,目光掃過船艙角落的藥箱——那是她臨出門時下意識帶上的。她打開藥箱,里面放著各種藥材和銀針。
“船家,往蘆葦蕩里劃!”她沉聲道,“快!”
船夫不敢耽擱,奮力將船劃入岸邊的蘆葦蕩。茂密的蘆葦遮住了船身,只留下細細的縫隙。沈寧辭屏息凝神,從藥箱里取出幾味藥材,又拿出一根銀針,飛快地在自己虎口處刺了一下,擠出幾滴血,滴在藥材上。
追兵的火把越來越近,隱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那小子跑不遠,仔細搜!”
“宰相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宰相?沈寧辭瞳孔一縮。魏庸?那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宰相,怎么會盯上他們沈家?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的火把照到了蘆葦蕩邊緣:“這里有船痕!快搜!”
沈寧辭心跳如鼓,將調配好的藥粉攥在手里。這是她根據《千金方》改良的迷藥,見效快,揮發性強,只是氣味有些刺鼻,需要用特殊的法子掩蓋。
她對船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深吸一口氣,猛地將藥粉撒向船外,同時從懷里掏出一小包早就備好的薄荷粉撒了出去。薄荷的清香瞬間掩蓋了藥粉的刺鼻味,隨著夜風飄向追兵。
“咳咳……什么味道?”
“不知道,有點香……”
“不對勁,頭好暈……”
片刻后,外面傳來一陣倒地的聲音。沈寧辭透過蘆葦縫隙看去,只見幾個士兵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松了口氣,額頭上已布滿冷汗。船夫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
沈寧辭沒有理會他的驚訝,目光投向遠處的黑暗。嚴汣鶴還沒回來,他會不會出事了?
就在她心神不寧之際,岸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玄色衣袍上沾著血跡,步伐有些踉蹌,正是嚴汣鶴。
“兄長!”沈寧辭喜極而泣,連忙讓船夫靠岸。
嚴汣鶴跳上船,身形晃了晃,用手按住腰間,那里滲出深色的血漬。他看到沈寧辭,緊繃的臉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你沒事就好。”
“你受傷了!”沈寧辭連忙扶住他,解開他的衣襟查看傷口,“是刀傷,還好不深。”她從藥箱里拿出金瘡藥和繃帶,熟練地為他包扎,動作又快又穩。
嚴汣鶴低頭看著她專注的側臉,月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忽然伸手,輕輕拂去她臉頰上的一縷亂發:“阿辭,謝謝你。”
沈寧辭手上一頓,抬頭望進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清冷,只有化不開的溫柔,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熾熱。
船緩緩駛離岸邊,向著江南的方向而去。沈寧辭靠在船舷上,看著鶴州城的輪廓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她知道,從今夜起,那個在沈府里撫琴學醫的少女已經死了,活下去的,是要陪著身邊這個人,一起揭開秘密,一起復仇的沈寧辭。
嚴汣鶴靠在她身邊,呼吸漸漸平穩。沈寧辭悄悄握住他的手,這一次,沒有松開。
夜風吹過蘆葦蕩,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為他們送行,又像是在預示著前路的艱難。但無論如何,他們都要一起走下去。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