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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外公的100年

第一章歸途

外公的墳在村東頭的松林坡上,坡下淌著一條不知疲倦的小河。又是黃昏,夕陽的余燼潑灑在墳頭的青草尖上,每一株草葉都墜著沉甸甸的光暈,像無數細小的星辰在腳下無聲碎裂。紙錢在微風中打著旋兒,飛向枯草深處,紙灰粘在草葉上,又迅速被風剝離卷走。我撥開長勢洶洶的野草,指尖觸到冰涼堅硬的墓碑,那上面,“羅厚德”三個字沉默地嵌在石中,旁邊刻著我的名字——“超群”,孫輩里小小的一個。

“外公,我來了。”聲音低微,很快被風吹散,似乎還沒抵達泥土深處就先撞碎在空氣里。

2024年春節,回鄉的日程被瑣事切割得七零八落。我奔走在親友的酒盞與喧囂之間,竟始終未能抽身踏上這條通往松林坡的小路。直至匆匆返穗,外公的身影開始固執地侵入夢境——不是他臥病的最后八個月里那張輪椅上枯槁的容顏,永遠是更早的記憶:他七十多歲,身形挺拔如山間老松,手里提一根細韌的竹條,聲音洪亮得能震落檐頭的麻雀:“小兔崽子,又偷懶不練字,作業又不好好寫!”我在前頭心膽俱裂地狂奔,竹梢帶起的風聲緊擦著后背,兩條腿跑得快要飛離身體,肺里灌滿了臘月干冷的空氣,火辣辣地疼。

那時我不知他竟有183公分之高,只覺那座移動的山巒永遠無法擺脫。直到奔喪歸家,才從棺槨旁豎立的卷尺刻度上,真正丈量出童年那份龐大如山岳的恐懼與依戀。

2019年清明,他摔斷尾椎骨的消息傳來時,我正被都市的案牘深深囚禁。母親在電話那頭嘆息:“九十多歲的身子骨,醫生說手術臺都怕下不來……他不肯,鬧著回家。”我立刻下單了最好的輪椅和拐杖,物流信息顯示次日即達。然而回去的念頭只在心頭電光石火般一閃,隨即被一種莫名的、巨大的恐懼死死摁住。

我怕見到那座山巒的崩塌。

視頻通話的請求一次次在屏幕上亮起,又一次次被我指尖顫抖著掐滅。聲音?更不敢聽。關于他最后的日子,他的消瘦與沉默,他是否曾向門口張望,都成了我小心翼翼向舅舅、舅媽、表弟妹們打探的片段。我像一個膽怯的竊聽者,躲在遙遠都市的殼里,收集著故鄉風中傳來的、關于山崩的零碎聲響。

廣州的夜悶熱粘稠,夢卻異常清晰。2020年深秋,臨產的表妹因疫情阻隔,蝸居在我隔壁的臥室。那晚,外公踏入了我的夢境。地點是老家那個灑滿陽光的石板院子,他坐在那把熟悉的舊藤椅上,目光投向層巒疊嶂的遠方。離奇的是,他一頭白發竟化作了濃密及地的青絲。夕陽熔金,染透了群山,歸巢的鳥雀在暮靄中啾鳴,反襯得山村一片深沉的靜謐。我在他身后,拿起木梳,無比專注地將那瀑布般的烏發分成兩股,一縷一縷,編結成精巧玲瓏的發辮,辮梢綴著一個個飽滿的小小燈籠。夢境如此安寧,一絲不亂。

倏然驚醒,心悸如鼓。隔壁傳來表妹翻身時床架的輕微吱呀——預產期臨近,她也正被失眠啃噬。我推門而入,在昏暗中喃喃講述方才的夢。“外公來了,”我聲音發澀,帶著夢的余溫,“小妹,像不像個兆頭?外公他……是不是回來,等著變成你的小姑娘?”黑暗中,表妹的聲音帶著笑意與不確定:“瞎說,是男是女還沒開獎呢。”

話匣子就此打開。回憶像決堤的春水,漫過了寂靜的夜。想起外公趕集歸來,那粗糙大手揭開藍布包袱的瞬間,帶來的不只是白面饅頭誘人的麥香、水果的清甜,更有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直男審美”——作為孫輩里的女孩,我曾收到過鮮紅得刺眼的健美褲,搭配一雙嶄新得硌腳的白色網球鞋。表妹在旁邊咯咯直笑,說她那條是熒光綠。笑聲在黑暗里回蕩,笑著笑著,臉頰卻一片冰涼。指尖觸到濕意,才驚覺早已淚流滿面。是的,刻骨的思念,原來從未因空間的阻隔或刻意的回避而減損半分。

2023年,疫散云開,終于再次推開老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熟悉的灶間煙火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柴草燃燒的微焦與臘肉沉厚的醇香。我像個走失多年忽然歸巢的雛鳥,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偏執,樓上樓下翻箱倒柜,廚房碗櫥不放過,甚至拉開了冰柜厚重的門——仿佛外公昨日才歸,那些藏著驚喜的零食點心,必定被他悄悄安放在某個角落,等著給我一個遲來的驚喜。

外婆倚坐在門框邊的藤椅上,夕陽的金光勾勒著她小巧,蒼老卻還挺拔的身影。她看著我的忙亂,布滿皺紋的臉上浮起一絲了然又悲憫的笑,聲音輕得像嘆息:“超娃兒,莫翻了……你外公,走了三年多了。再沒有人趕幾十里山路,就為給你背幾個老面饅頭回來,放到長青霉咯。”

那一刻,所有的動作驟然僵住。一股沉重到無法呼吸的力量猛地攫住心臟,狠狠向下拖拽。我失魂般跌坐在外婆腳邊的小板凳上,胳膊無力地垂落。喉嚨里堵得死死的,一個音節也發不出。沒有眼淚,只有一種滅頂的窒息感,仿佛整個黃昏的重量都傾塌下來,死死壓在了胸腔之上。外公是真的離開了。這個認知,帶著遲到的兇猛,像鈍刀割肉,終于刺穿了那層自欺欺人的繭。

天色向晚,橘紅的夕陽沉甸甸地壓在西山坳,給萬物涂抹上濃烈的悲愴。我們一幫表兄弟姐妹,沉默地穿行在通往松林坡的小徑上,手里拎著成捆的紙錢、香燭和祭品。墳冢在眼前顯露,萋萋荒草在晚風中俯仰,草尖上跳躍著與多年前夢境里別無二致的、熔金般的點點光芒。表弟遞過一把鐮刀,木柄已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無比。我們無言地并肩彎腰,鐮刃割斷枯草的“嚓嚓”聲在寂靜的山坡上格外清晰。很快,墳前清理出一片空地。

紙錢被點燃,橘黃的火苗跳躍起來,貪婪地吞噬著脆薄的黃紙,騰起細碎的灰燼,打著旋兒飄向暮色的深處。暖意驅散了山風帶來的涼氣。大家圍著這小小的火堆,七嘴八舌地開始了家常般的絮叨:

“外公,今年屋后的梨樹掛果特別好,壓彎了枝頭,甜得很。”

“爺,大姐已經是名校博士后,給您長臉了!”

“外公,城里新開了家館子,做的紅燒肉跟您的手藝有點像,下次……給您捎點來嘗嘗?”

語氣隨意而親近,仿佛外公只是背著手,笑呵呵地站在我們中間,隨時會插上一兩句。時光被這煙火氣奇異地熨帖了褶皺,模糊了生死的界限。直到抱著孩子的表妹,輕輕抱著女兒遠兮,上前一步,雙膝微曲,虔誠地跪在尚有熱度的灰燼前。

“爺爺……”她只喚了一聲,聲音便哽咽得無法成句,淚水無聲地滾落,砸在泥土里,“我們……帶遠兮,來看您了。”

“爺爺”這一聲呼喚,像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我心上那道強行封鎖了多年的閘門。積蓄了四年的淚水,如同地下奔突已久的洶涌暗河,驟然找到了宣泄的裂口,洶涌澎湃,沖刷而下。視線瞬間模糊,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在臉上肆意奔流。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咸澀的鐵銹味,壓抑的嗚咽卻還是從齒縫間掙扎著漏出。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重量,膝蓋重重地砸在帶著微溫余燼的泥土上。外公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他洪亮的斥責聲,他趕集歸來時身上沾染的塵土與陽光的氣息……所有被珍藏的、健碩的影像,在這一刻,被眼前冰冷的墓碑和表妹那聲悲慟的呼喊徹底擊碎。是的,他走了,以一種我未曾面對、因而也無法真正理解的方式,永遠地走出了塵世的光陰。

指尖撫過墓碑冰冷的石刻,沿著凹槽,一遍遍描摹外公的名字“羅厚德”,掠過他的生卒年月,最終停駐在“孫輩:超群”這兩個小字上。石質的冰冷透過指尖直抵心底。遲來的悔恨,像墓碑縫隙里頑強鉆出的荊棘,瞬間纏緊了心臟,尖刺深深扎入血肉。

“我……好不孝……”聲音哽在喉嚨里,破碎不堪。那個念頭不受控制地鉆出來,帶著尖銳的疼痛——在他最后彌留的、昏沉黯淡的八個月里,那雙曾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是否也曾無數次無力地望向緊閉的房門,在每一次腳步聲響起時,燃起微弱的、名為“等待”的火苗?而我,親手掐滅了那希望的光。

紙錢燃燼的火星在漸濃的暮色里明明滅滅,如同一個個無聲的嘆息。山風拂過墳頭的草莖,發出細碎連綿的嗚咽。沒有人祈求保佑前程富貴、功名利祿。表弟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朗:“爺爺,錢給您燒過去了,您在那邊可別省著!挑最好的館子吃,挑最時髦的衣裳穿!”表妹抱著遠兮,輕輕搖晃著,對著墓碑柔聲說:“是啊爺爺,世界那么大,您也該到處走走看看了……像您當年留洋那樣,去看更遼闊的世界。”

“對!坐大飛機,住海景房!”有人附和著,試圖用輕松驅散悲傷。

我也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望向那沉默的墳塋,仿佛在看著他深邃含笑的眼睛:“外公,我們都挺好的……外婆身體也還硬朗,就是念舊,總愛坐在您常坐的竹椅上發呆。我……我升職了,工作忙,但每次回來,都會來看您,跟您說說話。”話語樸素,卻承載著最深的眷戀。煙火氣裊裊,升騰,消散,融入無邊無際的暮靄。這隔著一層黃土的對話,成了生者與逝者之間唯一的舟楫,載著無處安放的思念與遲來的傾訴,駛向渺不可知的幽冥深處。

2019年12月8日,重慶老宅,寒意刺骨。外公的葬禮剛剛結束,空氣里還殘留著香燭紙錢焚燒后的嗆人氣息和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傷。外婆紅腫著雙眼,被舅媽攙扶著坐在角落的藤椅上,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萎靡得只剩一層空殼。

大舅舅從里屋捧出三本厚重的硬殼筆記本,動作極其輕柔,如同捧著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寶。筆記本的硬殼邊角磨損嚴重,露出里面灰黃的紙板,深藍色布料封面顏色早已黯淡發白,浸染著難以言喻的歲月痕跡。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幾本不起眼的冊子上。大舅舅小心翼翼地翻開最上面一本,紙張脆弱枯黃,發出“沙沙”的輕響。他清了清哽咽的嗓子,目光掠過圍坐的親人,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屋里緩緩鋪開,念誦著一段橫跨大洋的文字:

“……船在大海上浮沉漂泊兩個多月了。從英國啟程,一路向東。初時暈船暈得天旋地轉,日夜只盼著靠岸補給,呼吸一口陸地安穩的空氣。后來,竟也漸漸習慣了這搖籃般的搖晃。遇上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便愛倚在船舷,看碧海無垠,看云卷云舒,看飛魚躍出水面畫下銀亮的弧線,看異國船只龐大的身影在遙遠的海平線上緩緩移動……竟也生出幾分漂泊的詩意來。”

“在上海下船,踏上故國土地休整的兩日,同船結識的幾位英國朋友興致勃勃,邀我做向導游覽滬上。我心中慚愧,婉言推拒了。我對他們說:‘說來實在汗顏,我雖是個中國人,可我的祖國太遼闊了。我所熟知的,不過是生于斯、長于斯的一方水土——我的家鄉重慶。況且,’我望向西邊茫茫的天際,‘闊別十載,烽火連天,家中老母親倚門懸望……歸心似箭,一刻也不敢耽誤了。’幸得熟人相助,購得一張溯江而上的船票……”

“輪船終于駛入霧氣蒙蒙的朝天門水域。我擠在甲板最前端的人群里,焦灼地踮腳張望。碼頭上人頭攢動,無數的身影晃動、重疊。然而,就在那片灰蒙蒙的背景里,一個瘦小卻極其熟悉的身影瞬間攫住了我的目光——母親!十年光陰流轉,母親已年近六旬了吧?可她還像記憶中那樣,身量小小的。離得太遠了,她的面容在江霧和人影里模糊不清,唯有一只手臂,高高地、急切地在空中揮舞著,如同風中一面執拗的旗幟……”

大舅舅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停頓片刻,指尖撫過那行充滿力量的筆跡——“我的親人們在等我”。他合上筆記本,發出一聲沉重的輕響。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沉浸在那遙遠歸途中的臉龐,聲音低沉而肅穆:“爸……身前寫的回憶錄。三本,大幾十年的事,怕有三十萬字。孩子們,”他頓了頓,眼神里帶著征詢與托付的重量,“你們看看……要不要想法子,給印成一本書?”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驚愕、茫然、猶豫,復雜的情緒在每個人臉上交織、流淌。這幾本沉甸甸的冊子,仿佛瞬間擁有了生命,承載著外公一生的秘密河流,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中靜靜奔涌。它們被一雙雙手傳遞著,指尖觸摸著那粗糙發脆的紙頁,感受著字里行間流淌的時光重量。沒人敢輕易翻閱下一頁,仿佛怕驚擾了沉睡其中的魂靈。沉寂被一種巨大的敬畏籠罩著。

最終,大舅舅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我身上,充滿長輩特有的、沉重的信任:“超兒,你如今是孫輩里最能拿主意的了。你說說,這事……怎么辦?”所有的視線瞬間聚焦過來,如同聚光燈打在身上。

我猝不及防,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舌頭仿佛打了結:“出……出版?”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這事……太倉促了!外公剛走,外婆還在這兒呢……”我下意識地看向角落里的外婆,她枯槁的手指緊緊攥著藤椅邊緣,指節泛白,渾濁的淚水無聲地順著深深的法令紋滑落。那淚水像滾燙的烙鐵,燙得我心頭一縮,“這上面寫的不光是外公一個人的事,這也是外婆的一輩子啊!等以后……以后外婆想聊聊外公了,我們再好好商量出版的事。眼下,最要緊的是把本子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謄到電腦里存好!你們瞧這紙,”我小心翼翼地翻開最上面一本筆記本的內頁,展示那發黃變脆、邊緣已有細小裂紋的紙張,“再這么擱著,怕是經不起翻幾回了!”

我的提議如同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緊繃的氛圍。舅媽們首先點頭:“超兒說得在理,先存下來要緊!”“對對,這是老羅家的根,說啥也不能爛在紙里!”長輩們紛紛附和,臉上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大舅舅沉吟片刻,也重重頷首:“好!那就這么辦!超兒,這事你牽頭。你們幾個年輕的,”他點指著我和表弟妹幾人,“趁著過年這幾天都有空,就在老三眼皮子底下,把這活兒給我干踏實了!一字一句,都得原模原樣地存進去!”三舅舅嚴肅點頭,像接受軍令狀。

于是,外公離世后的第一個春節,疫情籠罩的緊張似乎放過了老宅,老宅里也少了幾分喧鬧的爆竹煙火氣,多了一種肅穆的、近似朝圣的氛圍。我們幾個年輕的,圍著那張古老厚重的八仙桌,在三舅一絲不茍近乎嚴苛的監督下,開始了這項浩繁而神圣的工程。一臺筆記本電腦,連接著外接電源(山村的電壓時常不穩),成了我們與外公靈魂對話的唯一媒介。一人念誦,一人敲擊鍵盤,一人在旁校對監督。三舅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目光銳利地在泛黃的紙頁和發光的屏幕之間來回逡巡,不容許絲毫錯漏。

外公的筆跡時而遒勁飛揚,時而潦草急切,仿佛記錄時的情緒透過半個多世紀的塵埃撲面而來。我們念著:

“母親竟開了一輛破舊的福特車來接我!車窗四塊玻璃,竟無一塊完好,裂紋密布如蛛網。這是她當年分量最重的嫁妝之一,如今算來,怕也有三十高齡了。難以想象它經歷了怎樣的顛沛流離,從戰火中走來,竟還能轟鳴著駛動……”

“車子在碼頭外的石階路上蝸行,一步一挪。周遭人流如織,似乎對這鐵疙瘩視若無睹,毫無避讓之意。母親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嘴里卻不忘絮絮念叨:‘厚德,你也二十八了,該成家了。你大哥他……’”

就在這時——念到這里,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停頓了,指尖撫過紙頁上那一行被描摹得格外用力的字跡。字里行間,仿佛瞬間被某種鮮活的光影點亮:

“……一個梳著兩根粗黑油亮麻花辮的姑娘,就在車頭右前方的露天面攤上。她剛吃完最后一口面條,利落地放下碗筷,拿起擱在條凳上的一個小巧背簍,輕盈地背在肩上,動作干凈利落。她穿著一身靛藍色粗布的對襟衣褲,外面竟套了件月白色的小馬褂,領口和肩膀邊緣,用粉色的絲線細細繡著幾朵小巧的、不知名的山花。就在母親絮叨著‘成家’二字時,那姑娘像一只靈巧的藍蝴蝶,無聲無息地從我們的車頭前掠過,腳步輕快地踏上了車左側那高高的石階。我情不自禁地扭過頭,目光追隨著那抹藍色的身影,看著她一步步拾級而上,纖細的腰肢在馬褂下隱約擺動,直到那靛藍與月白完全融入石階高處涌動的人流背影里,消失不見……

“看什么呢?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母親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

“‘啊?媽……您剛才說什么?’我猛地回神,臉上竟有些發燙。”

“‘我說——你該成家了!’母親的聲音帶著了然和促狹。”

“成家……”筆記本的字跡在這里微微一頓,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仿佛執筆人當時心緒的震蕩,“……剛才那個石階上的姑娘……她是誰家的女兒?現在又去了哪里?這茫茫人海,何處再尋……”筆鋒再次流轉,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輕嘆,“冥冥中,這一瞥,竟像遇見了……今生要渡我的舟。”

敲擊鍵盤的表妹停住了手指,眼眶微紅。三舅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鼻梁,長長吁出一口氣,沒有說話。屋外的寒風拍打著窗欞,堂屋里卻一片寂靜,只聽得到爐火在鐵盆里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外公筆下那個如驚鴻般掠過車前的繡花姑娘,那個讓28歲的留洋博士瞬間失神的山野精靈,竟就是我們熟悉了一輩子的、平凡慈祥的外婆!

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席卷了我們每一個人。那些被歲月風塵掩蓋的傳奇碎片,終于開始閃耀出奪目的光芒。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角落里的外婆。她依舊安靜地坐在那張舊藤椅里,仿佛并未察覺我們目光中的震動與探尋。她布滿老年斑的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件小小的東西——那是她常年隨身攜帶、掛在腰間的一個褪色發白的舊荷包,荷包邊緣,用早已黯淡的粉色絲線,依稀還能辨出幾朵細小花朵的輪廓。

我和表弟對視一眼,了然地點點頭,我們曾經私底下討論過外婆的衣品,在我們的記憶中,外婆始終穿的得體干凈,頭發始終梳得一絲不茍,然后挽個發髻,別一根白玉的簪子。哪怕養育了9個兒女,從她小小的身影中,我們沒有看到過慌亂。此刻,她是外公的白月光,是否就是給我們背后竊竊私語最好的佐證。

我們屏息凝視著外婆手中那個褪色的荷包。那上面模糊的粉色花朵,倏然與筆記本里那個“靛藍粗布衣、月白繡花馬褂”的少女身影重疊,像一枚穿越漫長時光的信物。六年來,外公的三冊回憶錄早已被我們一字一句、虔誠無比地轉化成了電子文檔,足足45萬字。每年除夕夜的“圍爐讀憶錄”,成了老羅家雷打不動的新儀式。爐火映照著一張張專注的臉龐,外公塵封的文字被晚輩們的聲音重新喚醒,在溫暖的屋內盤旋流淌。然而,關于出版,最初的沖動早已被一種更為深沉的情感取代——如同守護一口家族獨有的深泉,舍不得讓外人窺探泉水的甘冽與幽深。

外公的一生,像一條跌宕蜿蜒的長河。他曾是上海灘豪商巨賈的外曾孫,是母親傾盡全力送出去見世面、學本事的希望。十八歲遠渡重洋,負笈英倫十年,成為那個時代鳳毛麟角的工學博士。1957年,戰后千瘡百孔的中國,他懷抱建設家國的熱血踏上歸途。命運的峰回路轉,是始于朝天門碼頭那一瞬的驚鴻一瞥嗎?。那個石階上穿繡花馬褂的姑娘,是不是就成了他生命中無法繞開的錨點。

我和表妹面面相覷,不是吧,我們的祖父,竟然是一個戀愛腦!

財神爺獨女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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