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春天,風里還裹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迫不及待地催開了田埂上的野花。三十一歲的我,站在自家略顯陳舊的堂屋里,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嗩吶聲,心頭卻像被四月的暖陽烘著,滾燙而踏實。法香完成三年守孝,我們終于結婚了。她二十五歲,穿著漿洗得有些發硬的靛藍布褂,安靜地坐在貼著褪色紅紙的床邊,眉眼低垂,卻自有一種沉靜的韻致,像山澗里一株素雅的蘭草。在旁人看來,我們這婚結得實在太晚了。村里像我這年紀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母親這幾日出門,總能撞見那些帶著探究或惋惜的目光,以及壓低了聲音的議論:“老羅真不容易,一個寡婦帶著5個兒子,大兒子聽說被抓去了臺灣,二兒子前些年聽說在外國讀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不都31歲老大不小了,才成家。是呀是呀……聽說新娘子年紀也不小嘍,也是那種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不是,老嫂子這些年,沒少為這事被人說道……”
婚禮簡單得近乎潦草,幾桌粗茶淡飯,幾掛零星的鞭炮。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夜色已深。我掀開那頂綴著流蘇的紅蓋頭,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法香抬起頭,臉頰微紅,眼神卻清澈坦然。沒有新婚少女的嬌羞扭捏,她輕輕握住我因常年握粉筆和農具而粗糙的手,溫聲道:“往后,家里的事,你安心教書,有我。”那一刻,屋外春寒依舊,屋內,兩顆成熟的心卻因這份沉甸甸的承諾而緊緊相依,如同窗欞上那對搖曳的紙燈籠,雖不耀眼,卻足夠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
我回頭看看歪在沙發里打盹的外婆,沉靜安詳。不知道她對當年這場潦草的婚禮怎么看。那個年代的,25歲才出嫁,外婆也有一顆強大的心臟。表弟說:“有點惋惜,我們知道的太晚了,如果早一點知道,帶爺爺奶奶去拍一組婚紗照,是不是會不這么遺憾。”是呀,在我的記憶中,外公外婆沒有一張合照,卻相濡以沫過了一輩子。
婚后的日子,像村口那條日夜流淌的小河,平靜卻也暗藏著生活的磨礪。法香很快用行動堵住了那些曾經質疑的悠悠眾口。她不似初嫁的小女兒,無需從頭學起。灶臺邊,她能利落地用有限的米糧變出足以果腹的飯食;油燈下,她手指翻飛,縫補著弟弟們磨破的衣裳,針腳細密勻稱;面對鄰里妯娌間偶爾的齟齬或需要幫襯的人情往來,她總是應對得體,既不失禮數,也堅守著自家的底線。
母親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對待法香,勝過親生女兒。法香待婆婆,恭敬卻不卑微,體貼而不諂媚。衣食住行,細微處的關懷潤物無聲。她懂得母親中年喪夫、晚年失子的隱痛,從不在她面前提起大哥,卻總能在母親對著空落落的院子發呆時,適時地遞上針線筐,或拉她一起腌菜、曬醬,用瑣碎的活計驅散那份孤寂。
法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舊時代女子,上過學,有新思想。但對于手工女紅也不在話下,她為了母親,特意去學了很多刺繡的種類,即使物資匱乏,給母親做的衣服,鞋子總是繡著好看又實新的花朵。
讀到這里,表妹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說;“我總是經常想起曾祖母的鞋子,不是小腳女人的鞋,我都可以穿,邊上繡著花朵,難道是奶奶繡的?”
大姨說:“你們看到的恐怕已經不是奶奶繡的了,你們出生的時候奶奶都70歲了,那時候應該是五奶奶或者是三奶奶繡的。你們奶奶繡的要好看得多。”
“啊,三外婆和五外婆也會繡?”我差異地問。
“那當然,后來所有的媳婦都會,都是你外婆教的,我們小時候也會。”四姨端著桃子進來一邊走一邊說。
表弟調侃:“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看看我這些姐妹們,不要說繡花了,紐扣掉了就換新衣服。”
大舅用書拍在表弟腦門上:“小小年紀誰教你一把年紀的。都什么年代了。”
三舅舅說:“別打岔,繼續讀。”
……
日子平淡如水,卻也有滋有味。仿佛在英國留學已是夢里的事情。婚后的日子,我白天在學堂教書,放學就陪著三弟四弟干農活。法香常常會在天色擦黑時,提著水罐和一塊粗布汗巾,靜靜地走到田埂邊等我們。每每這個時候,弟弟們都會一哄而散跑開,留下我們。晚風拂過麥田,沙沙作響,仿佛在吟唱著屬于我們這對“晚婚”夫妻的、平淡卻無比踏實的歌謠。日子就在粉筆灰與泥土的混合氣息中,在柴米油鹽的碰撞聲里,一天天,一月月,堅實而溫暖地流淌過去。我們像兩棵根系深扎、枝干虬勁的老樹,在風雨中相互支撐,為這個家撐起一片日漸穩固的蔭涼。
1962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北風卷著枯葉在光禿禿的枝頭嗚咽。然而,在我們陳家的老屋里,卻涌動著一股焦灼又滾燙的暖流。法香臨盆了。母親守在床邊,緊緊握著兒媳的手,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嘴里不住地念叨著祖輩傳下來的祈福詞。四個弟弟被攔在堂屋外,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三弟搓著手來回踱步,四弟豎著耳朵捕捉里屋的每一點動靜,最小的五弟和六弟則扒著門縫看。
我站在院子里,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心跳得如同擂鼓。教書時的鎮定從容、鋤地時的沉穩有力,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混雜著巨大期待與未知恐懼的情緒,緊緊攥住了我。屋內,法香壓抑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來,每一次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無比漫長。
終于,在某個寒風似乎也屏住呼吸的瞬間,一聲清亮得足以劃破冬日陰霾的啼哭,驟然響起!那聲音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帶著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力量,沖散了所有的緊張與不安。
“生了!是個千金!母女平安!”接生婆帶著喜氣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堂屋的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弟弟們像小牛犢一樣爭先恐后地擠了進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我有侄女了!”“我是小叔叔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幾乎是踉蹌著沖進里屋。濃重的血腥氣尚未散盡,但一種難以言喻的馨香——新生命的氣息——已經彌漫開來。法香半倚在鋪著厚厚稻草和舊棉絮的土炕上,臉色蒼白,頭發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嘴唇也失了血色。然而,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落入了星辰。她微微側著頭,目光無比溫柔地凝視著身邊那個被裹在紅底碎花小棉被里的襁褓。
母親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小小的、肉乎乎的生命抱到我面前。小家伙閉著眼,小臉皺巴巴紅彤彤的,像只剛出生的小猴子,稀疏柔軟的胎發貼在頭皮上。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嚅動著,發出細微的哼唧聲。我的視線瞬間模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洶涌澎湃的情感洪流瞬間將我淹沒。這是我的女兒!是我和法香血脈的延續!是歷經艱辛后,生活饋贈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正先……”我顫抖著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女兒嬌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說出了那個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羅正先。希望她正直為先,走正道,有擔當。”這個名字,寄托著我對這個在特殊年代降臨的小生命最深切的期許。
“正先,好名字!”母親含著淚花連連點頭,布滿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她抱著孫女,如同抱著稀世的珍寶,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襁褓,怎么都看不夠,怎么都舍不得放下。“乖孫囡,太婆的小心肝喲……我們老羅家,隔了整整三十三年,終于又盼來一個女娃娃了!”母親的感嘆里,帶著幾代人對“弄瓦之喜”的深切渴望。在這個家族的記憶里,上一次聽到女嬰的啼哭,還是祖父那一輩的事情了。正先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家族漫長歲月里只有男丁降生的“魔咒”,其意義,遠非一個普通的新生兒可比。
讀到這里,大家都齊刷刷看向大姨,大姨已經哭成淚人了。這或許是60年來,大姨第一次知道自己作為家族里的老大,所得到的愛和肩負的使命。
我的目光從女兒熟睡的小臉,移向法香。她依舊溫柔地望著女兒,疲憊的眼眸里盛滿了初為人母的、水一樣的光輝。汗水浸濕的鬢發貼在頰邊,非但不顯狼狽,反而給她平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圣潔而堅韌的美。冬日的陽光艱難地穿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在她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這幅畫面,如同一幅被歲月精心暈染的工筆畫,深深鐫刻進我的心底——妻子半倚榻上,溫柔如水;新生的女兒安睡在旁,宛若珍寶;母親抱著孫女,笑得滿足而滄桑;弟弟們圍在四周,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和一種新身份帶來的責任感。這一刻,所有的艱辛、所有的等待、所有因“晚婚”而承受的非議,都在這新生命帶來的巨大喜悅和家庭凝聚的暖流中,消融殆盡。
屋外,寒風依舊呼嘯,但屋內,爐火正旺,暖意融融。正先細弱的呼吸聲,成了這間老屋最動聽的心跳。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這個家,有了新的希望,新的重心,新的、更加飽滿而堅韌的生命力。長兄如父,長嫂如母,而今,我們迎來了血脈的延續,這份沉甸甸的責任與無與倫比的幸福,將支撐著我們,繼續在這片土地上,踏踏實實地走下去,走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窗臺上,不知何時落下的一只麻雀,抖了抖羽毛,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屋內這滿溢著人間煙火與新生喜悅的一幕。日子,就在這新啼聲中,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
此刻是2024年除夕夜,雷打不動的節目是團年飯后全家一起圍著爐火讀外公的自傳回憶錄。19年外公去世的時候直系子孫是78人,散落在全國各地。如今6年過去,我們家又新添了人口。今年趕回家過節的有20幾人,吃完飯是各種視頻拜年,嘮嗑拉家常,然后連通線上微信會議,開始讀外公的自傳回憶錄。
新年的鐘聲即將響起,我對線上的家人們說,今天就讀到這里啦。祝大家新年快樂!還沒有合上電腦,樓下就一片嘈雜聲。
“快下來快下來!倒——計——時——啦——!放煙花嘍!”表弟們尖利而興奮的叫喊聲,像一群莽撞的麻雀,倏地撞破了老宅二樓書房的寧靜玻璃窗。那聲音穿透了山城特有的、帶著火鍋底料和江風水汽的冬日暮靄,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直抵耳膜。
我放下電腦,看看書架上那三本厚重的、紙頁邊緣已微微卷曲泛黃的硬皮筆記本——那是外公的自傳手稿。樓下院子里,是表弟們跳躍攢動的小小身影,他們揮舞著長長的、裹著彩色油紙的煙花棒,臉凍得紅撲撲,眼睛亮得像蓄滿了星子。空氣中沒有一絲雪的痕跡,臘月的風刮在臉上,是濕潤的清冷。年味?是啊,城市里的年味確是越來越淡了,如同被無數個尋常日子稀釋了的糖水,可唯獨在這座沉淀了數代人煙火的老宅,它被重新熬煮得濃烈醇厚。笑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廚房里“滋啦”爆響的炒菜聲……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暖洋洋的背景音,將老宅塞得滿滿當當。
“十!九!八!七……”窗外,表弟們的倒計時驟然拔高,稚嫩的童聲匯成一股充滿生命力的洪流。
“六!五!四……”屋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轉向緊閉的窗戶,仿佛能穿透玻璃,看到院子里那即將點燃的璀璨。
“三!二!一——新年快樂!!!”“轟!”
幾乎是隨著“快樂”二字脫口而出的瞬間,第一枚煙花騰空而起!尖銳的呼嘯撕裂了寂靜的夜空,緊接著,是“嘭”的一聲巨響,絢爛無比的金色花火在墨藍的天幕上炸裂開來,萬千流火如同碎鉆般傾瀉而下,瞬間點亮了整個庭院和老宅的窗欞。緊接著,第二枚、第三枚……紅的、綠的、紫的、銀白的……無數光的花朵爭先恐后地怒放、凋零、再怒放。表弟們歡呼雀躍的剪影在明明滅滅的煙火光芒中舞動,歡呼聲震耳欲聾。
在這新舊交替、光彩奪目的臨界點上,在這震天的喧囂與極致的絢爛交織中,一股無法抑制、深沉洶涌的思念之潮,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我的胸腔,猛烈地撞擊著喉嚨。它如此洶涌,甚至蓋過了窗外的轟鳴。我抬起頭,目光越過窗欞上跳躍的光影,望向那被煙花短暫映亮后又迅速歸于浩瀚深沉的夜空。
“外公……”我在心底無聲地呼喚,嘴唇微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爐火的暖意包裹著我,眼前是至親們被煙火光芒映亮的、帶著笑意的臉龐,耳畔是孩童純粹的歡樂和遠處隱約的爆竹聲。“你在天上好嗎?這煙火,你看見了嗎?這滿屋的笑聲,你聽見了嗎?我們……”胸口的酸脹感驟然加劇,視線在煙花的明滅中變得模糊,“……我們想你了,好想好想。”
這無聲的叩問,裹挾著所有圍爐而坐的家人心底那份共同的、沉甸甸的掛念,穿透了老宅的屋頂,穿透了彌漫著硝煙與火鍋香氣的山城之夜,直刺向那綴滿星辰的、永恒寂靜的蒼穹深處。窗外,煙花還在不知疲倦地綻放、墜落,將新年的夜空渲染得如同夢幻。而屋內,爐火依舊噼啪作響,映照著那一張張沉浸在回憶、團聚與無聲思念中的面孔。外公的手稿安靜地躺在書架上,默默見證著這一切——時光在流轉,血脈在延續,故事在傳誦,而那份深刻的思念,如同爐中不熄的炭火,在這個沒有雪的重慶除夕夜,溫暖著老宅的每一個角落,也溫暖著每一個望向星空的人的心房。
我的目光無意間穿過攢動的人頭和窗戶的邊框,落在了稍遠處獨立陽臺上的大姨身上。她并沒有像年輕人一樣擠在窗邊,也沒有下去湊熱鬧,只是安靜地倚著老舊的木質欄桿,微微仰著頭,望向深邃的、等待著被點亮的夜空。院子里的燈光和屋內透出的暖光交織著,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在那強烈而短暫的光線下,她側臉的輪廓仿佛被瞬間柔化,那些被歲月精心雕琢的皺紋——眼角、額頭、嘴角——在強烈的光影對比下,竟奇異地模糊了、淡化了。煙花瑰麗的光芒跳躍在她眼中,映照出孩童般的驚奇與純粹的欣賞。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不是那種習慣性的、溫和的長輩笑容,而是一種近乎無意識的、被眼前純粹美景所觸動的、帶著一絲恍惚的、年輕的笑意。她鬢角的白發在紫光的映襯下,閃爍著銀絲般的光澤,非但不顯老態,反而增添了一種歷經風霜后沉淀下來的、清透的質感。她整個人的神態,在那一瞬間煙花極致的光影魔法下,褪去了六十二載歲月的沉重感,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透明的、屬于過往青春的光彩。
就在剛才,剛讀到她的出生,白紙黑字,墨跡宛然,那個洪亮啼哭的嬰兒在那個煙花炸響、光芒籠罩的瞬間,與眼前這位仰頭凝望、嘴角含笑、眼神清澈的長者,完美地、魔幻般地重疊在了一起。“轉眼一甲子”的恍惚感達到了頂點。時間不再是線性的流逝,它在這個充滿儀式感和魔力的夜晚,在親情的紐帶和生命光輝的映照下,彎曲、折疊、甚至短暫地倒流了。
窗外煙花依舊,我卻在大姨的側臉上看呆了。這份在璀璨光芒中迸發出的、超越歲月的生命力,這份在家族團聚的溫暖土壤里自然綻放的、源自生命本真的光彩,如同老宅爐火中一顆永不熄滅的炭核,在記憶深處持續散發著恒久的暖意。外公,您若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刻被煙花“還原”了青春神采的女兒,看到這血脈相連、在時光長河中依舊能煥發耀眼光芒的家族圖景,想必也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吧?我們想您,在平行時空的那個家里,您是否也在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