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新婚賀禮化作三具血尸,賓客喉間嵌著索命銅錢。
夏侯寧波怒極出手,對方卻拋下兵刃引頸待戮。
“我站著不動,硬受少莊主三拳,權當?shù)謨斎嗣!?/p>
當夏侯寧波的拳風撕裂空氣,氈笠下傳來毒蛇般的低語:
“少莊主遲遲不動手,莫非是怕自己……動了婦人之仁?”
那頂氈笠驟然掀開,露出一張被烈火徹底吞噬過的臉。
正午的驕陽如同熔化的金液,傾瀉在夏侯山莊巍峨的門庭之上。檐牙高啄,朱漆大門上,那對簇新的“囍”字紅得刺目,仿佛剛剛浸染了新鮮的血漿。然而,這原本該被祝福與歡笑填滿的喜慶,此刻卻被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甜死死扼住了咽喉。三具尸體,以一種近乎褻瀆的姿態(tài),橫陳在光潔的青石階前。他們的喉嚨被粗暴地洞穿,黃澄澄的銅錢深嵌其中,在灼目的日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詭異的光澤,像極了地獄里睜開的、不懷好意的眼睛。猩紅的血蜿蜒流淌,在青石板上肆意涂抹出猙獰丑陋的圖案,如同忘川河畔妖異盛放的彼岸花,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甜腥。
夏侯寧波站在庭前,烈陽如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頰,卻絲毫無法穿透他心底那片驟然凍結的萬古玄冰。賓客們驚疑不定的低語如同夏日惱人的蚊蚋,嗡嗡作響,目光在他、尸體以及那個幽靈般的氈笠客之間驚恐地逡巡。楚雄粗壯的左臂上,厚厚的白紗被暗紅浸透,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牽扯著傷處,他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瞪著氈笠客,里面燃燒著屈辱和狂暴的怒火。夏侯寧波的目光掃過楚雄臂上的血色,掃過那三張凝固著死亡驚怖的面孔,最后,落回那頂壓得極低的破舊氈笠上。恥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頭——人死在他夏侯門前,死在為他賀喜的途中!若不能將這血債徹底洗刷干凈,給死者師門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夏侯山莊百年清譽,他夏侯寧波的新婚之喜,頃刻間就將化為江湖人茶余飯后最不堪的笑料,成為他此生無法洗刷的污點與深淵!
他本意欲謀定后動,探清對方根底再施雷霆手段。膽敢挑他大婚吉日上門尋釁,出手便是如此狠辣詭譎,絕非庸手。然而此刻,那玉林雙煞冰冷的尸體就橫在眼前,對方視人命如草芥的傲慢與氈笠下無聲的冷笑,如同滾油,將他心頭最后一絲躊躇徹底點燃焚盡。退路?早已被這三具尸體和那氈笠下的森然堵死!山莊上下,唯余殺伐一途!
“尊駕!”夏侯寧波猛地踏前一步,足下青磚發(fā)出沉悶的碎裂聲,聲音如同兩塊千年玄冰狠狠撞擊,冷硬刺骨。他臉上因怒火而血氣翻涌,雙頰赤紅,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凝結著萬載不化的寒冰,死死鎖住氈笠客。“夏侯山莊與諸位,究竟有何不共戴天之仇?山莊何物,竟值得爾等罔顧天理,在今日血染吾門庭?”他齒間迸出淬毒般的冷笑,寬大的錦緞袍袖無風自動,獵獵作響,“若是為財……”他刻意拖長了語調,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但凡山莊所有,夏侯寧波絕不吝嗇!又何須妄害無辜性命!”
那戴氈笠的男子,帽檐依舊低壓,只露出小半截線條如刀削斧劈般冷硬的下頜。他聞言,喉嚨深處滾出一聲沉悶的嗤笑,如同夜梟掠過月下枯枝,令人毛骨悚然。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帶倒鉤的毒刺,狠狠鑿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錢可通神?可惜,夏侯山莊這點浮財,還入不了我等法眼?!彼侵淮髦谏∑な痔椎氖志従徧穑菔莸氖持?,遙遙指向馬背上那兩具被灰布草草覆蓋的尸身輪廓,“少莊主可知,那駝來的‘賀禮’,是何人?”
夏侯寧波濃眉如刀鋒驟然絞緊,目光如兩道實質的閃電,狠狠刺向那兩具尸身。
“玉——林——雙——煞!”氈笠男一字一頓,聲音平淡無波,卻仿佛在唇齒間細細咀嚼著這名字里浸透的血腥氣,“貴莊懸賞三千兩白銀,追索十年之久的叛徒……也是唯一知曉我要尋之物下落的線索?!?/p>
“既是線索,為何不留活口!”夏侯寧波厲聲追問,一股比尸身更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蛇行而上。線索斷,意味著這場血腥的噩夢遠未終結!
“活口?”氈笠男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勾出一個冰冷詭異、非人般的弧度,帽檐下的陰影似乎瞬間濃稠如墨,“他們于我,已無價值。唯一的用處……”他故意停頓,空氣仿佛凝固,無數(shù)雙耳朵緊張地豎立著,“便是趕在少莊主洞房花燭夜前,送上一份足夠‘厚重’的賀禮!”他忽地發(fā)出幾聲短促的輕笑,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滲入骨髓的森然,“當年夏侯山莊通緝令出時,少莊主尚在稚齡,所知不多罷?三千兩白銀懸賞其項上人頭。今日,我親手了結,送歸府上……這份禮金,少莊主以為,可夠‘厚重’?”
“放屁!一派胡言!”楚雄臂上傷口被怒火激得再次滲血,染紅了新裹的白紗,他須發(fā)戟張,厲聲咆哮如受傷的狂獅,震得近旁樹葉簌簌作響,“巧言令色,無恥之尤!”
夏侯寧波心頭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塵封的記憶猛地撕裂一角,帶著舊日塵埃的氣息洶涌而出:十歲那年,從商丘書院歸家省親。山莊門前,再無父母殷切溫暖的笑臉相迎。唯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至深夜,人影幢幢,步履匆匆,壓抑的氣氛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母親只來得及俯身,匆匆一抱,懷中尚有溫軟的暖香,眼中卻已水光盈盈。一句“寧兒好生吃飯玩?!?,便隨父親提刀疾步而去,夜風中傳來父親刀鞘與甲片摩擦的冰冷脆響,甚至未及聽清他一聲帶著委屈的撒嬌呼喚。他呆立原地,茫然失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老管家顧伯不知何時來到身邊,撫著花白長須,神色凝重如鐵,望著父母消失的方向,長長一聲嘆息:“小少爺,莫怪。是那‘玉林雙煞’……三千兩銀子的身價吶,莊主夫人,少不得費心了……”幼童的失落與那“三千兩”銀山般沉重的陰影,此刻清晰如昨,冰冷地壓在心頭。
“如此說來,”夏侯寧波強行壓下翻騰如沸的思緒,抬手示意蠢蠢欲動、幾欲撲出的楚雄等人稍安,目光銳利如盯住獵物的鷹隼,牢牢鎖死氈笠男,“閣下便是順著玉林雙煞這根藤,一路摸回了夏侯山莊?”
“少莊主手上功夫或許欠了些火候,”氈笠男微微側首,帽檐下的目光似有若無、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審視掃過夏侯寧波緊握點鋼矛的指節(jié),語氣平淡中透著一絲居高臨下的隨意,“這腦子,倒不算迂腐得無可救藥。”
“好!”夏侯寧波步步緊逼,氣勢如出閘的洪流,沛然莫御,“那閣下口口聲聲要尋之物,究竟是何方神圣?還請明示!也好讓夏侯寧波細細想想,這山莊之內,何處竟藏了此等令閣下不惜大開殺戒的‘珍寶’?”
氈笠男靜立如山,聲音平淡無波,卻透著一股凍結靈魂的漠然:“坦白說,我亦不知其確切模樣。”他頓了頓,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只知……當是一冊貴莊獨傳的秘籍,或是一門……已然失傳的心法罷。”為了一個虛無縹緲、如同海市蜃樓的推測,便視人命如草芥,其言其行,已非“狂妄”二字可盡述,那是一種深入骨髓、泯滅人性的冰冷與瘋狂。
“不知為何物?!”夏侯寧波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焰轟然炸開,僅存的一點理智瞬間被這荒謬絕倫的回答焚毀殆盡,“僅憑捕風捉影的臆測,便如索命惡鬼般登門強討,殺人如割草芥?!”他怒喝一聲,聲震屋瓦,身形如離弦之箭暴起!手中丈二點鋼長矛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龍吟,撕裂空氣,化作一道慘白冰冷的閃電,直刺而出!矛尖未至,一股仿佛來自九幽地獄、凌厲刺骨的寒意已先一步撲面而來,直逼氈笠男的眉心!這一式“寒江獨釣”,凝聚了他十數(shù)年苦修的狠辣迅疾,更灌注了此刻滿腔焚天的怒火與整個山莊懸于一線的榮辱!
“少莊主威武!”
“殺了他!”
驚呼與喝彩驟然在賓客中炸開,聲浪幾乎掀翻屋頂!山莊侍衛(wèi)們更是血脈賁張,彩聲雷動,仿佛勝利唾手可得。
氈笠男的身形卻如鬼魅飄絮。不見他如何屈膝發(fā)力,足尖只在布滿塵土的青石地面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似失去了所有重量,又如同狂風中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殘破紙鳶,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近乎輕佻的姿態(tài)搖曳著飄開。那雷霆萬鈞、仿佛能洞穿山岳的矛尖,恰恰貼著他胸前那破舊的粗布衣襟險之又險地掠過,帶起的勁風甚至未能吹動他帽檐下的一根發(fā)絲。他連退數(shù)步,姿態(tài)竟是說不出的閑適從容,仿佛方才避開的并非索命一擊,而是在自家靜謐的后院信步閑庭。
“好可惜!”
“差之毫厘!”
山莊侍衛(wèi)們扼腕嘆息,紛紛搖頭,無不以為對方只是憑著狗屎運,僥幸逃過一劫。再看自家少莊主一招逼退強敵,氣勢如虹,頓時彩聲更盛,群情激奮如沸水。圍觀賓客也受這氣氛鼓舞,吶喊助威之聲此起彼伏。夏侯寧波耳中灌滿贊譽,胸中那股被血腥與恥辱淤塞的郁氣似乎也稍得宣泄,年輕俊朗的臉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如同水面的油花般一閃而過。少年心性,終究難逃這萬眾矚目的名望之累,仿佛這喝彩聲已為他披上了勝利的華裳。
然,這毫厘之差,并非天意眷顧,實乃人為掌控!氈笠男心如明鏡,映照著夏侯寧波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與激蕩的情緒。那看似兇險萬分的避讓,節(jié)奏全然在他股掌之間。若他愿意,只需足下稍加一分力,身形再快一絲,那看似疾如奔雷的矛尖在他眼中便遲緩如蝸行牛步。只是這份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從容,落在這些尋常武夫眼中,竟成了狼狽與遲緩的可乘之機,激起了他們盲目的狂熱。
喧囂的聲浪如同無形的潮水,拍打著廳堂深處。一位身著洗得發(fā)白的灰布僧袍的老僧,一直閉目端坐于角落的陰影里,枯瘦的手指緩慢地捻動著一串深褐色的菩提子。此刻,那喧天的喊殺與喝彩聲浪中,他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底沉郁如千年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波瀾,卻隱含著難以言喻的沉重憂慮,仿佛早已看透這沸騰表象下涌動的致命危機。他嘴唇微動,低低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如同嘆息,卻似帶著千斤重擔,悄然沉入喧嘩的泡沫之下。
庭外,夏侯寧波已重整旗鼓,與身材魁梧、面沉如鐵的侍衛(wèi)長羅葉并肩而立,如同兩尊門神。身后,是山莊精心訓練、眼神銳利如鷹的家奴,手中鋼刀在烈日下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森冷寒光,如林而立。他意在畢其功于一役,親手擒下這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首惡!無論死活,皆要向這滿堂驚魂未定的賓客證明:夏侯山莊這百年基業(yè),絕非任人來去自如的軟柿子!
氈笠男的目光幽幽掃過眾人,如同無形的冰錐劃過肌膚,最后定格在夏侯寧波那張因憤怒和剛剛的“得手”而微微泛紅的臉上。那目光穿透喧嘩,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冰冷?!吧偾f主戾氣未消,冤孽難解啊。”他的聲音清冷如三九寒風中凝結的冰棱,不帶絲毫溫度,“也罷。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他微微一頓,仿佛在施舍一個天大的恩惠,“……你我皆棄兵刃。我站定不動,硬受少莊主三拳,權當?shù)謨斈菐讞l銅錢下的亡魂。如何?”話音未落,手腕隨意一翻,那對寒光閃閃、曾輕易洞穿咽喉的陰陽雙刃竟“鐺啷”一聲脆響,被他如同丟棄垃圾般隨手拋在腳下布滿灰塵的青石板上!雙臂自然垂落身側,挺立當場,竟真如泥塑木雕般,擺出一副引頸就戮、任人宰割的模樣!這舉動,比任何挑釁的言語都更顯狂妄絕倫,也更令人心悸地預感到其中潛藏的致命陷阱。
“呸!”羅葉濃眉倒豎,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眼中鄙夷之色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射出來,“自命清高?裝什么大度!還是看準了我夏侯山莊‘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的祖訓規(guī)矩,想給自己留條搖尾乞憐的活路?!”他粗聲厲喝,試圖用最直白的鄙夷,戳穿對方這看似退讓實則包藏禍心、充滿羞辱意味的算計。
氈笠男靜默了片刻,破舊的帽檐下,那片濃重的陰影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咧開一個嘲諷的獰笑。再開口時,那平板的聲音里竟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玩味的戲謔,如同貓戲老鼠:“我在貴莊門前染了血,雖非貴莊之人所殺,但為了這百年世家的顏面,貴莊豈肯善罷甘休?即便此刻我束手就縛,恐怕也難逃千刀萬剮、以命抵命的結局。對么,少莊主?”他竟將夏侯寧波心中最冷酷、最不愿宣之于口的血腥盤算,如此輕描淡寫、赤裸裸地挑明了!如同用尖刀剝開了華麗錦袍下蠕動的蛆蟲。
“你既知劫數(shù)難逃,便是最好!”夏侯寧波牙關緊咬,咯咯作響,那被強行壓抑的怒恨如同即將沖破堤壩的熔巖,幾乎要從眼中噴薄而出,將眼前之人焚燒成灰燼。新婚之喜染血,賓客橫尸門前,奇恥大辱!若不將此獠碎尸萬段,挫骨揚灰,焉能泄這滔天的心頭之恨?!
“呵呵……”氈笠男喉嚨里發(fā)出一串低沉、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的輕笑,“既然橫豎都是一死,”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充滿誘惑,如同九幽之下魔鬼的低語,絲絲縷縷鉆進夏侯寧波的耳朵,“不如……我便將這‘死’的主動權,交予少莊主之手?少了刀光劍影的聒噪,豈不更干脆痛快?”他微微抬起下巴,帽檐下的那片深不可測的陰影似乎化作了實質,死死籠罩著夏侯寧波臉上每一絲肌肉的抽動、眼中每一縷情緒的波瀾,“少莊主遲遲不肯動手……莫非是……”他故意將語調拖得極長,如同鈍刀割肉,那笑聲陡然拔高、放大,如同無數(shù)只夜梟在午夜空巷中齊聲尖鳴,刺得人耳膜生疼,神魂欲裂!破氈帽下,仿佛有兩道如同盛夏正午灼日般銳利、瘋狂的光芒猛地暴漲,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釘在了夏侯寧波的臉上!“……是自忖掌力微末,撼我不動?還是——”
他的笑聲帶著一種瀕臨癲狂的顫音,充滿了刻骨的戲謔與嘲弄,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夏侯寧波最后殘存的理智:
“——怕自己一時心軟,動了那不該有的……婦人之仁?!”最后一個字音落下,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夏侯寧波的心窩。